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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扬流氓的喜剧——五论西门庆


原标题:石钟扬 | 流氓的喜剧——五论西门庆

一、悲剧:对西门庆的误读

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论雷峰塔的倒掉》)。

那么,西门庆是个有价值的东西,还是个无价值的东西?他是被毁灭给人看的,还是被撕破给人看的?他的结局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呢?

新兴商人说者,以醒目的标题——16世纪一个新兴商人的悲剧,告诉人们西门庆是悲剧型的。并说:

原来它给我们写了一个新兴的商人西门庆及其家庭的兴衰,他的广泛的社会网络和私生活,他是如何暴发致富,又是如何纵欲身亡的历史,这是一出人生的

悲剧。

这出悲剧的结局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个兴旺到顶点的家庭分崩离析,一个个鸡飞狗跳,各自寻趁,除个别幸运儿外,大多数落得个悲惨

的下场。

新兴商人说的不妥,上文已作详论,无须再说。

这里要说的是西门庆悲剧的结论,是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前提下的。由于前提的失误,他们的论述也就不免要陷入一个不可排解的自相矛盾的逻辑怪圈之中。

例如他们将一个腐败没落的封建官僚西门庆说成属于那个上升的阶层;将西门庆的卖官鬻爵,说成是资产阶级还未成熟以前,以获得一部分封建权力

来发展自己的常用的方式;

将西门庆的贿赂官府,偷税漏税,说成是新兴商人的贪婪、权谋和机变;将西门庆的疯狂占有与挥霍,说成是有不凡的勃勃雄图,代表的是一种

充满自信的积极、自强、进取的人生态度;

甚至说,西门庆死了,西门庆的事业并未失败。他的死,死于他自己过度的荒唐纵欲,而他的事业还在上升、发展,这是颇寓深意的……凡此种种,无一

不逸出了普通读者从作品中获得的正常的审美感受。

《金瓶梅》插图

新兴商人说的附会者,更是越看越觉得西门庆形象的可爱。以至说:

西门庆这个商人形象本身就是一个世界。

深入到这个世界,你就会发现两个互相否定的面孔:说他贪得无厌,有时却慷慨好施;说他凶残横暴,有时却温文尔雅;说他无情无义,有时却情浓意切;

说他偏狭猜忌,有时却宽怀大度……

总之,他并非尽如世间传说的那样,仅仅是个跳染小丑、是个邪恶人物,甚至是世上第一淫棍。

他固然应归属在反面形象一类中,但他又并不是那十恶不赦的人物。正如高尔基所说,真正的艺术形象不可能是单一不变的。

道理很简单,人们是形形角色的,没有整个是黑的,也没有整个是白的。好的坏的,在他们身上都搅在一起了。(《金瓶梅中商人形象透视》第110)

并说:西门庆这个人物决不是那种简单地贴个好字或是坏字的标签就可万事大吉的拙劣形象,而是一个丰满深厚、有血有肉、个性生动的艺术典

型。

在他的身上,确实充满着多种情欲、多种恶习,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真正迥异于天上的英雄和神话中的鬼神的市井凡人。

在这个商人形象上,无处不显示着他作为一个市井凡人的欢乐与悲哀,也无处不显示着他作为一个恶霸贪官的横暴与残忍。

有时,他野心勃勃,大有征服世界、闯荡天下的气势;有时,他又怯懦可悲,缠绵于女儿情长的氛围里。(《金瓶梅中》商人形象透视)第116页)

无庸置疑,西门庆是个成功的艺术形象,也可以说是一个性格复杂的艺术形象,不宜以简单的好与坏来评判他。

但一个艺术形象的成功与复杂,跟他是否是一个悲剧形象,并无必然联系。

悲剧形象可以是性格复杂的,而性格复杂的人物并不一定是悲剧形象。这应当是文艺学的常识,无须细论。

新兴商人说者还将西门庆与他的狐朋狗党们相比较,越比越觉他的不同凡俗,乃至先锋与超前:

他不像花子虚饱食暖衣,终日在外胡行,而是有着强烈的经商意识;他也不像应伯爵,只在家里坐着贪些小便宜,而是走标船、跑买卖,行商坐

贾,无所不及;

他要比女婿聪明多了,凭借裙带关系积累了丰裕的资本,又利用这些资本,一方面敲开权贵的大门,另一方面又拓宽商业市场,无论何时都能左右逢源、上

下通畅;与韩道国相比,他的气魄显然更大一些,自信、自强、乐观进取,决不像韩道国那样甘愿充当附庸。

从这些比较中不难看出,作者对西门庆这个新兴商人的在事业上的成就确实抱有某种欣赏的态度,所以,用了极热的笔触给予突出的描述。

然而,作者的本意并不在此。写热只是表面的,其真正用意是为写冷作反衬。正当西门庆在事业上处于鼎盛之际,作者突然为他安排了一个悲剧结

局。

新兴商人说者设问:西门庆的悲剧是怎样造成的呢?

他的回答也是不同凡俗的。

他说:可悲的西门庆至死都没有醒悟,只是感叹自家好生不齐,抱恨而殁。这真有点像楚霸王在垓下被围之际,仍不知推究自己失败的缘由,只是感喟

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千百年来,中国就善于这样把一切苦难、死亡统统归结于天命,居然在瞬间就能把忧伤化解开来。

万历本

《金瓶梅》的作者正是从这种执迷不悟的观念切入,编就了这部惩人的书(张竹坡《金瓶梅读法》第105则),用以发蒙解惑。

作品开始就单刀直入地亮出了酒色财气的利害,尤其是财色二字,世间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

他们只看到财与色相互依存的一面,却看不到两者相互悖离的另一面。你看西门庆,生前堆金积玉,泼天富贵,到后来甚是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

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

享不到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第一回)。

这种悲剧显然不是那种大灾大难式的悲剧,而是乐极哀生的悲剧。乐是由财色而引起,哀也是由财色而造成。

财色二字,使得《金瓶梅》世界中的芸芸众生失魂落魄,至死不悟。(《金瓶梅中商人形象透视》第108-109页)

悲剧是美的被毁灭。被毁灭者越美,价值越高,悲剧就越大。

鲁迅曾说: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

可见无价值的东西被毁灭并不是悲剧。同样是被毁灭(鲁迅称之为被撕披),前者是悲剧,后者是喜剧。

悲剧的结局多是悲惨的,乃至悲壮的。但悲惨的结局,并不一定是悲剧。因而不能以结局的悲与否,来判断是否是悲剧。

其实悲惨云云,可能来自悲剧论者的主观感受;西门庆是否认为自己的结局悲惨呢?尚是未解之谜。

且看他临死时对财产的清晰统计,对家属后路的理性安排,令人诧异。

由此推断,他或许觉得自己来世间走一趟已超前的占有了一把,享受了一把,潇洒了一把……,已死而无憾哩!不然临终时,他何以如此清醒?

西门庆既不是示众的材料,也不是看客,但新兴商人说者也确认他是个执迷不悟的财色之徒。

将他的毁灭,与霸王项羽相比拟,实在不伦不类,并高抬了西门庆。

通观全书,人们不难发现,西门庆之毁灭,是咎由自取。

《金瓶梅中商人形象透视》

二、西门庆:亦堪称东方不败

西门庆虽有复杂性的种种表现,却毕竟是个无耻之徒,已无庸置疑。《金瓶梅》所表现的正是这个流氓的喜剧。

正如弄珠客所云:(金瓶梅)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金瓶梅〉序》)。西门庆之死,恰恰是一个流氓的喜剧的典型表演。

西门庆这么个无耻之徒,本可以有种种毁灭或失败之道:如在官场倾轧中倒台。

他的确两次被卷入官司的游涡之中,两次都是被告,一旦被告倒就会有官丢官,无命丢命,至少会倾家荡产,如他亲家陈洪那样。但两次他都以金钱为武

器,轻易地逃脱了法律的惩罚。

或被武松所杀,如《水浒》所写的那样。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合伙谋杀了武夫,武松得知后即找西门庆报仇。 无论西门庆如何强悍,总该不是打虎英雄武

松的对手吧。

《金瓶梅》没像《水浒传》写武松打虎的过程,却正面写了武松的壮士形象:

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纪。双眸直竖,远望处犹如两点明星;两手握来,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脚尖飞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

手落时,穷谷熊羆皆丧魄。……(第1回)

但武松到狮子楼上找正在那里喝酒的西门庆,竟然没打着西门庆却误打死了皂隶李外传,实则让这位打虎英雄,像唐·吉诃德那样表演了一场误把风车当魔鬼

大战的滑稽剧;

然后反被西门庆略施小技,先在公堂受尽责杖,险些问成死罪,中经东平府尹陈文昭周旋,也还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孟州。待到四年后武松

遇赦归来时,西门庆已不在人世了,武松已无法寻他复仇。

西门庆也有可能被奴才来旺所杀。

来旺曾是西门庆心腹家人,他不仅善替西门庆采购商品,而且在武大命案中他曾为西门庆先送银子给李知县等上下打点,后又黑夜往东原,央求亲家陈洪通

过杨提督,转央内阁蔡太师,才使西门庆、潘金莲逍遥法外,自觉西门庆很信任他。

但有次来旺从杭州出差回来探知妻子宋惠莲与西门庆那没人伦的猪狗有首尾,仗着酒劲恨骂西门庆:

只休要撞到我手里,我叫他白刀子进出,红刀子出来,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也只是个死。你看我说出来,做的出来。

潘家那淫妇,想着他在家摆死了他汉子武大,他小叔武松来告状,多亏了谁替他上东京打点,把武松垫发充军去了?今日两脚踏往平川路,落得他受用,还

挑拔我的老婆养汉。

我的仇恨,与他结的有天来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说话,‘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

真可谓,酒壮英雄胆。来旺醉中将西门庆、潘金莲今昔之劣迹,尽其所知,一一抖落出来。

如果来旺真的能够说到做到,那么紧接着的要么是场恶斗,要么就是场暗杀,不管以何形式,都有可能让西门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第25回)。

戴敦邦绘 · 西门庆

如同苗青对付苗员外那样。连孟玉楼都担心地与金莲说:这桩事,咱对他爹说好,不说好,大姐姐又不管,傥忽那厮真个安心,咱每不言语,他爹又不知

道,一时遭了他手怎了?

可是来旺并没有说到做到,只是醉谤其主以泄愤。

《金瓶梅词话》中来旺,听到后边喊贼不知是陷阱,老婆劝他不可轻易就进去,他倒说: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岂可听见家有贼,怎不行赶。

亦如贾府的屈原——焦大,醉谤主子时未忘其使命感。结果反遭西门庆的陷害,被弄得家破人亡。

西门庆还有可能在商场竞争中失败。如第十七回,当西门庆被卷入一场官司时,蒋竹山乘机与李瓶儿联手在他身边开了个好不兴隆的生药铺。

蒋竹山身为太医,兼营药铺,理当比西门庆在行,如果没有不正当的竞争手段,西门庆未必是他的对手。但官司刚了,西门庆就勾聚流氓,勾结官场,彻底

整垮了蒋竹山,恢复和扩大了他在商界的优势。

此仅一例。西门庆在商界仗势霸行的事比比皆是。

大概除了死神,真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奈何得了这腐而不败的混世魔王。

西门庆死时,仅三十三岁。刚过而立之年,应该是生命力最旺盛之际,而且他在政界、商界显示了灿烂前途。

他政和六年六月间当的副千户,到政和七年底就升为正千户。由副转正,他只花了一年多时间,可谓现代化之速度。

魏子云说,如果不是死于非命,此人极可能官至总兵而寿高耄耋。(《〈金瓶梅〉头上的王冠》)。

兰陵笑笑生不愧为讽喻圣手,他让西门庆这个流氓以不可思议的手段,不可思议的速度,登上了不可思议的光辉顶峰,然后又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让他忽

地跌入死亡的深渊。

西门庆不是死于任何外力,而是在欲海狂澜中自我损耗、自我毁灭的。

《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

三、西门庆的死亡报告

用王婆的标准来衡量,西门庆本是个潘、驴、小、邓、闲(潘安的貌,驴大行货、青春少小是生理条件,邓通般有钱是经济条件,有闲功夫是社会条件)五

美俱备的性技能手。

但他犹嫌自身生命力未得到充分发挥,于是用淫器与春药去发掘生命的潜力。

胡僧施药给西门庆,虽也卖过关子,说什么: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但又说:既是官人厚待于我,

我与你几丸罢。

所谓厚待,无非让酒肉并行的胡僧享之以酒肉罢了。他从褡链内取出葫芦来,先倾出百十丸,分付: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送下。

再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分付: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着,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

西门庆贪得无厌,担心久后用完了,寻不着胡僧,因欲以二三十两白金来买那药方,遭胡僧拒绝: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

临别又反复叮嘱西门庆:不可多用,戒之,戒之!应该说胡僧已将古伟哥——春药的用法与注意事项交代得清清楚楚,他已尽施药的责任。

于是言毕,背上褡裢,拴着拐杖,出门扬长而去。 剩下的事,就看西门庆自己在纵欲与生命、情感与理性、愿望与能力……诸种矛盾中如何行动了。

春药原则上是采补养生的。服久宽脾胃,滋肾又扶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云云,是胡僧所言性药的功能。

其实,从现代医学的眼光看,凭借春药人为地激发性力,虽可奏效于一时,从长远看无异于饮鸩止渴。

从现代性哲学的观点看,崇拜药具也是一种异化,人在这种性关系中变成了工具的奴隶,而失去了自由与活力(丁东《〈金瓶梅〉与中国古代性文化》,

《名作欣赏》1993年第3期)。

在现实生活中,西门庆从来就是性趣昂然,其性事几乎是无日无之。对西门庆性交的持续能力,《金瓶梅》有极夸张的描写:这西门庆一上手,就是三四

百回(27回),掀腾扌扉 干,何止二三百加(29回),两人干够一顿饭时(38回),皆有违生理常态。

性交本是生命的交合,纵欲则是生命之火无节制的燃烧。世间没有长明灯。透支了生命,肯定会隐含着生命的危机。

惠莲与西门庆曾有过两次私会,都在藏春坞雪洞子里。在这儿性交,无疑有象征意味。请看书中描写:

老婆进到里面,但觉冷气侵人,尘嚣满榻。于是袖中取出两个棒儿香,灯上点着,插在地下。虽故地下笼着一盆炭火儿,还冷的打兢。

这气氛是死亡的气氛。

戴敦邦绘 · 宋惠莲

所以,惠莲并没有多少乐趣。她并没有象别人那样昵称西门庆为达达,而是放肆地说西门庆:

冷铺中舍冰,把你贼受罪不济的老花子,就没本事寻个地方儿?走到这寒冰地狱里来了?口里衔着条绳,——冻死了往外拉。

地狱,死,绳,这里都点到了,是作者的暗示,还是惠莲的预感?或许两者皆有之。只有西门庆却浑然不知。

自从胡僧那里获得了伟哥,西门庆更觉得自己能力无限,四方出击,所向披靡,无坚不催,攻无不克。其实靠伟哥来支撑性事,恰恰证明他的生命

力正在走向衰竭。

我们大幅度略去西门庆几乎所有的公务与商务,仅就性事为他代拟个工作日誌,看从重和元年元旦到正月十五元宵期间,他是如何竭尽性力,连续作战的。

然后就不难看出他死亡的到底属于悲剧还是喜剧。

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门庆待了一日人,已酒带半酣,至晚打发人去了,回到上房歇一夜。按,上房即正妻吴月娘之房。

到次早,又出去贺年,至晚归来,回家又喝酒。西门庆已吃的酩酊大醉,就撞入贲四家,贲四娘(叶五姐)早已在门里迎接出来,两个也无闲

话,走到里间,脱衣解带就干起来。

初三,西门庆就在金莲房中歇了一夜。

初四,早往衙门中开印,升厅画卯,发放公事。

初五,同应伯爵、吴大舅,三人起身到云理守家,吃庆官酒。

初六,午后时分径来王招宣府中拜节,与林太太鸳帏再战。按,这再战是就第六十九回招宣府初调林太太而言。

至二更时分回家,当夜与吴月娘对话,自诉:这两日春气发也怎的,只害这腰腿疼。是夜西门庆到于雪娥房中,交他打腿捏身子,捏了半夜。

初七,早晨与应伯爵说:这两日不知酒多也怎的,只害腿疼,懒待动旦。午间谢绝外客来访,猛延想起任医官与他延寿丹,用人乳吃。

(按,据陈诏《金瓶梅小考》云,延寿丹即延龄丹,是补药,也是春药。元末朱震亨《丹溪先生心法》中有记载。)

于是来到李瓶儿房中,叫如意儿挤乳打发吃药。西门庆立即与她做爱,两个淫声艳语,无般言语不说出来。

初八,琴童道:今日是五娘上寿,爹分付叫俺每挂了灯,明日娘生日好摆酒。

晚夕,潘金莲他便陪着西门庆自在饮酒,顽耍一处,秋菊在明间板壁缝儿内,听他两个在屋里行房。

初九,潘金莲生日。西门庆往何千户家赴席,至晚回家,就在前边和如意儿歇了。

初十,发帖儿请众官娘子十二日来看灯吃酒。李三来通报有宗为朝廷采办古器的大买卖。

十一日,派新来家人来爵等到兖州府去追那宗买卖的批文。

十二日,西门庆家中请各堂客饮酒。

其中何千户娘子蓝氏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的娇媚仪客,令他不见则已,一见魂飞天外,恨不的就要成双。

未能得手,散席时撞见来爵媳妇惠元——虽然不及来旺妻宋氏风流,也颇充得过第二,乘着酒兴,抱进房中按在炕沿上,耸了个尽情满意,这叫

未曾得遭莺莺面,且把红娘去解馋。

其实这天在酒席上,西门庆就没精神,鼾鼾的打起睡来——这在从来就是精力过剩的西门庆来说,是极为罕见的。

十三日,早起来头沉,懒待往衙门中去。 玉箫问如意儿挤了半瓯丸子奶径到书房与西门庆吃药。(按,所吃仍当为延龄丹)西门庆正倚靠在床上,叫

王经替他打腿。

《金瓶梅》连环画

玉经趁机捎带了他姐姐王六儿一包儿物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打开包儿,却是老婆剪下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丝,用五色绒缠就了一个同心结

托儿,用两根锦带儿拴着,做的十分细巧。

又一件是两个口的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里边盛着瓜穰儿。西门床观玩良久,满心欢喜,逐把顺袋放在书橱内,锦托儿褪于袖中。

西门庆经不住王六儿物事(自制淫具)的引锈,午后找个借口带病跑到狮子街去会见王六儿去了。

狮子街是当初武松追杀西门庆,误杀李外传之所在,也是花子虚搬家后病死的地方,西门庆又在那里替王六儿买了房子,做他们的爱巢,今日赶来,于是

两人又有一场好战。

不引原文,不足以说明西门庆是如何自取死亡之道的,只得敬请读者谅解:

饮至半酣,见房内无人,西门庆袖中取……,两根锦带儿扎在腰间,用酒服下梵僧药去,那妇人……此银托子和白绫带又不同。

西门庆……恐妇人害冷,亦(以)红绫短襦盖在他身上。

这西门庆乘其酒兴把灯光挪近跟前,……在上面两个一递一口饮酒,咂舌头顽笑。

应该说,西门庆于此已竭尽性力,以诸种武器,百般武艺,和王六儿进行了一次全武行的实弹表演。至此,他们仍意犹未尽,到掌灯时分,两人再次撩开锦

幔,解衣就寝。

原来西门庆心中只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这大概是西门庆平生欲得面未得的唯一女性,因而欲情如火,在王六儿身上再次燃起战火。

西门庆在王六儿那里带病酣战,已耗尽精力。至三更天气回家路经冷风侵袭,跑到家门首下马腿软了,被左右扶进,径往前边潘金莲房中来。

作者说,他这一来,正是:失晓人家逢五道,滨冷饿鬼撞钟馗。

潘金莲曾说西门庆: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西门庆自己也有一套猎艳的理论:

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薄上注名今生了还。

在性战场上,西门庆从来就是主动进击的角色,而今夜西门庆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居于被动地位,被潘金莲百般摆布。

原来西门庆自王六儿那里归来时,潘金莲还没睡,浑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门庆。

谁知酩酊大醉的西门庆进门丢倒头在炕上就鼾睡如雷,再摇也摇他不醒。于是金莲……更不知从谁家来。

翻来覆去,怎禁那欲火烧身,淫心荡漾,不住……因问西门庆:和尚药在那里放着哩?终于从西门庆袖中摸出金穿心盒儿,见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儿,取

来烧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恐怕药力不效,拿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

西门庆合着眼只顾吃,那消一盏热茶时间,那药力发作起来,于是有了下面极为不堪的一幕:

妇人将白绫带子拴在根上,……西门庆繇着他掇弄,只是不理。妇人情不能当,……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将出来,犹水银式泻筒中相似,……初时还是……,

往后尽是血水出来,再无个收救。西门庆已昏迷过去,四肢不收。……

按,这天西门庆的两次性战,一次主动,一次被动,正好是第二十七回大闹葡萄架的正反两个版面。

与王六儿行房是其正版,体位动作与第二十七回几乎一模一样;与潘金莲做爱是其反版,当初潘金莲的昏迷感觉此时全归西门庆所有。不同的是,潘金莲仅

短暂的昏迷,西门庆则一蹶不振了。

十四日,清晨,西门庆起来梳头,忽然一阵昏晕,望前一头抢将去。

十五日,西门庆内边虚阳肿胀,不便处发出红瘰来,连贤囊都肿的明滑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犹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请任医官看

了,疹断为脱阳之症。吃了药,止住了头晕,身子依旧还软,起不来,下边贤囊越发肿痛,溺尿甚难。

下午先请胡太医,说为溺血之疾,忍便行房所致,讨来药吃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来。再请何老人儿子何春泉来看,说是癃闭便毒,

(按,以今日医学视之,当为尿毒症。)讨将药来,越发弄的虚阳举发,麈柄如铁,昼夜不倒。

潘金莲晚夕不管好歹,还骑在他身上,倒浇蜡烛掇弄,死而复甦者数次。(按,《金瓶梅词话》作不知好歹,尚可以科盲视之;此处作不

管则更残酷自私,不顾男人死活。)

十六日,月娘将西门庆从潘金莲房中移至上房。

此后医、巫兼治,仍无效果。终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西门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已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

亡。

《金瓶梅》插图 · 西门庆重病

从正月十三日生至二十一日断气,前后仅八天;盖李瓶儿从生病到死也只用了八天,都属于速亡之辈。

西门庆死时年仅三十三岁。西门庆在性战中一向英雄,死时却颇不英雄。

以往的研究中有人将西门庆之死或归咎于胡僧药,或归罪于王六儿与潘金莲之淫。如有人将胡僧药称为催命药。

著名的汉学家夏志清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中说:

对西门庆油枯灯尽的骇人叙述,……实际上给人的印象是:他被一个无情无义而永远不知满足的女性色情狂谋杀了——

潘金莲因其以胜利者的姿态在一个垂死者的身上抽取最后几下快乐而毫不顾及西门庆其人,暴露出自己是一个极端堕落的可诅咒的人物。(《中国古典

小说导论》第216页)

夏志清的观点极有代表性也颇有影响。然而,从上列工作日誌,更深刻地揭示了西门庆在性战中的矛盾:

既有在对象世界里有限的性供奉与无限的性需求的矛盾,又有在自我世界里有限的性能力与无限的性欲望的矛盾。

西门庆就是在这些矛盾中死去的,而这些矛盾恰恰是西门庆喜剧构成的原因。

胡僧药、王六儿、潘金莲充其量只是加速了西门庆的死亡,而非其死亡的根本原因。

在《金瓶梅》中纵欲身亡的还有庞春梅。

在《金瓶梅》之前《飞燕外传》中的汉武帝也是过量吃了春药阴精流输不禁而身死的。

与《金瓶梅》同时代的有《醒世恒言》卷二十三金海陵纵欲亡身。

《金瓶梅》之后这类故事自然也有。这类纵欲身亡的人物,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有在文艺作品里都不配作招人同情赞叹的悲剧角色,而几乎无一例外被划

入遭人谴责、嘲弄的喜剧角色。

至少在中国古今如此。西门庆悲剧论者之所云,既有违中国国情,也不合《金瓶梅》乃至此类以情欲与死亡为母题的作品的文情。

《中国古代小说》精校本

四、西门庆在兰陵笑笑生眼中终是个鸟人

应该说,兰陵笑笑生对西门庆之死的评判是相当矛盾的。

当他写到西门庆刚死李娇儿就趁乱偷转东西准备改嫁时,就不由得逮住她青楼出身,对之大加谴责:

看官听说,院中唱的,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早看张风流,晚夕李浪子;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弃旧怜新,见钱眼开,自然之理。

饶君千般贴恋,万种牢宠,还锁不住他心猿意马,不是活时偷食抹嘴,就是死后嚷闹离门,不拘几时还吃旧锅粥去了。正是:蛇入筒中曲性在,鸟出笼轻便

飞腾。

当写到西门庆结拜兄弟应伯爵等生前是何等奉承他,刚一死就立即背叛他时,作者也禁不住发一通感慨: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赛过同胞兄弟,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

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透过这些谴责与感慨,不难了解到作者对于西门庆之死亦不免有一丝同情之心,而同情之中又有抹不去的嘲弄成分。 文龙亦有云:

若应伯爵此等人,而亲之近之,手足交之,心腹托之,其错亦在西门庆,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荆棘得刺也。

他一旦转身单独面对西门庆,离开那些参照系,就抑制不住从理性深处升腾起厌恶、鄙薄、嘲弄、批判的意向。

尽管其间仍飘荡着那红颜祸水、女色误人的糊涂观念,却掩盖不住其总体倾向。

从上述工作日誌可以看到,作者对西门庆临死前半个多月的所作所为一直是跟踪报导的,他的理性批判意向也鲜明地表现他的随机评说之中。

初二西门庆会贲四嫂时,作者特意指出他贴身家人玳安本与她有染,以主仆同槽来嘲弄西门庆,说自古上梁不正则下梁歪。

初七西门庆与如意儿做爱时,作者禁不住第一次举起红灯,发出了死亡警告: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觉形骸骨节镕。

十二日,西门庆家中请各官堂客饮酒,男女分席,西门庆在卷棚内,不住从大厅格子外往里观觑,贪得无厌地猎艳。作者禁不住又一次发出警告:

看官听说,明月不常圆,彩云容易散,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

十三日,与两六儿——王六儿、潘六儿——拚得个你死我活,从潘金莲怀中醒来说: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以。

作者则再次发出了死亡警告,更准确地说该叫病危通知书:

看官听说,一已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又曰:嗜欲深者其生机浅。

西门庆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灭,髓竭人亡。正是起头所说: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作者连连发出西门庆咎由自取的警报,犹嫌不足。

到十六日,又通过吴神仙之口,从宗教权威角度,对西门庆起病根源与必死命运作了更残酷的判断。

《金瓶梅》插图

这位吴神仙早在第二十九回就相出西门庆今年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

这次进门先诊了脉道,说:

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太极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难以治疗。吾有诗八句,说与你听。只因他:

醉饱行房恋女娥,精神血脉暗消磨。

遗精溺血与白浊,灯尽油干肾水枯。

当时只限欢娱少,今日翻为疾病多。

玉山自倒非人力,总是卢医怎奈何?

接着掐指寻纹,打算西门庆八字,有四句断语:

命犯灾星必主低,身轻煞重有灾危。

时日若逢真太岁,就是神仙也皱眉。

下药不济,只得看命。命又不好,吴月娘只得请问解法。 吴神仙道:

白虎当头,丧门坐命,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

作者并没因请出了吴神仙,就将西门庆之死委之于宿命,而是准确地定于他酒色过度,玉山自倒非人力。

尽管《金瓶梅》全书就是以宿命观来构造整体艺术框架的,但作者在评论西门庆之死时却显得出奇的冷峻。(按,就认识论而言,宿命观自有其弊;然它却

不失为艺术的酿造剂。)

待到正月二十一日,西门庆终于身亡。作者则行了一串古人格言,来总评他笔下的西门庆:

为人多积善于,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石崇当日富,难免身灾。

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

中国古代小说(说部)本来就源自民间说话艺术。说话艺术以说为主,辅以诵唱、辅以图像、辅以议论的特点,都对《金瓶梅》艺术产生了不可抹煞的影

响。 这里单说议论。

鲁迅说小说起源于上古人民在劳动之余彼此谈论故事。可见论是说话艺术中不可缺少的环节。

说话的人(后来成了说话艺人)不仅要讲清故事的来龙去脉,还要与听众一起去讨论故事中的善善恶恶、是是非非,表明自己的取舍倾向。

致使通俗小说作家,基本采取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叙述模式,一面叙述着,一面评论着,动不动就高呼看官听说,紧接着就来一段评说,生怕读者不

了解个中是非。

这与西方作家多将自己和倾向深深隐藏于故事背后的写法是迥然不同的。(参阅拙著《性格的命运:中国古典小说审美论》第 238 页)

《性格的命运》

即使如此,就一个人物之死以如此密集的看官听说的段子来评说,在中国古代说部中仍为罕见;《金瓶梅》中死人甚多,如此跟踪评说也是唯一的特

例。

可见作者是何等重视对西门庆之死的是非取舍倾向,尽管其间不无红颜祸水传统而迂腐的观念,但总的倾向:只有鄙薄与嘲弄,已毫无同情之意。

西门庆死后,西门府上树倒猢狲散,他的爱妾们或已改嫁,或被变卖,或私奔,作者仍不忘借街谈巷议,评说一番:

西门庆家小老婆,如今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 骗人家妻女。

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扌寻 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第91回)

作者与满街人一样认为这种结局,是对专一违天害理的西门庆的现报,活该! 西门家因西门庆之死,迅速走向衰败。

正如张竹坡所云:冷热二字,为一部(《金瓶梅》)之金钥,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后半部止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

半自己的梅花,却轻轻的被人夺去(《〈金瓶梅〉读法》)。

在鲜明对比中嘲弄了作为世之大净的典型西门庆。

作者正是以西门庆自取灭亡的方式,撕破了这一丑恶的生命,嘲笑了这一丑恶的流氓。

西门庆死后,作者立即引古人格言嘲笑他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西门庆果然是临了没棺材。

这样犹嫌不足,作者又将西门庆之死与李瓶儿之死作了鲜明对比,从两个丧礼的冷暖来看世态的炎凉。

不仅如此,他还让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的水秀才,做了一篇暗含讽刺的祭文。伯爵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鄙,那里晓的其中滋味。其文略

云:

维重和元年,岁戊戌,二月戊子朔,越初三日庚寅,侍教生(三字当如此用)。

应伯爵、谢希大、花子由、祝实念、孙天化、常峙节、白赉光,谨以清酌庶馐之仪,致祭于故锦衣西门大官人之灵曰: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

怕,硬的不降。(是鸟性情。)

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是鸟作为。)囊箧颇厚,气概轩昂。(狡猾之极,骂尽假麒麟。)逢药而举,遇阴伏降。(狡猾之极,骂尽惧内者。)

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里收藏。(狡猾之极,骂尽纨袴。作者命意,本言西门为一鸟人而已,未必有此。而予亦何敢借此骂人?但觉其词义双关,偶写

出以为一笑也。

若以予为借讽有意,则吾岂敢!)有八角不用挠掴,逢虱虮而骚痒难当。(伯爵辈,所为虮虱也。)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

谢馆而猖狂。

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世之恃勇斗狠,死而无悔者,视此文当何如?)胡为惧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着你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斑鸠跌脚,

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妙妙。)

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落脚,(四字是鸟帮闲。)闪的人牢温郎当。(四字是鸟帮闲。)

今特奠兹白浊,(是鸟供养。)次献寸觞。(是鸟杯斝。)灵其不昧,来格来歆。尚享。(方了鸟身一段公案。作者视元恶大奸,直曰一鸟而已。其才度相

越为何如?吾故批玉楼视天下无难处之事也。)(第80回)

为让读者了解这篇祭文的真谛,我在引文中保留了张竹坡的夹评。中国的国情是:批判会上无好话,追悼会上无坏话。但这篇悼西门庆的祭文成啥话?张竹

坡于第八十回回首评语中有云:

于祭文中,却将西门庆作此道现身,孟言如此鸟人,岂成个人也,而作如此 人之帮闲,又何如乎?至于梵僧现身之文,实为此文遇了那标鸟人,做此鸟事,

以致丧此鸟残生也。

分明说,西门庆是个鸟人,众兄弟是伙鸟帮闲。西门庆在其纵欲过程中整个人自我异化物化了,不成其为人了。

在这里,作者难道是将之视为悲剧人物,而赋予同情与礼赞吗?!可见西门庆悲剧说是何等荒谬。

戴敦邦绘 · 应伯爵

有趣的是,西门庆悲剧论者也为西门庆代拟了一篇与《金瓶梅》文本、与普通读者的审美感受大相径庭的祭文,其感情的错位与逻辑的混乱,堪称

一绝。

本着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原则,我谨录之于斯,供读者一乐。其文略云:

西门庆死了。

他多么留恋《金瓶梅》世界啊!那里有他奋斗的事业,也有他钟情的女人。

是,他哪里知道,那个世界实在是不能容纳这个混世魔王了。不是他抛弃了世界,而是那个世界抛弃了他。

他一生奋斗挣下十余万两银子,到死时却连个棺椁都未来得及准备,转瞬就风流云散了。……

倘若西门庆九泉有知,他死也不能瞑目啊!

西门庆死了。

他的死,似乎留下了许我值得思索的问题。

像他这类商人,虽掌握着雄厚的 币资本,却没有足够的魄力和远见的卓识向手工业作坊和手工场进行投资,使利润和利息向产业资本转化,相反,他们却步

步蜕化,一方面把自己牢牢地依附在封建社会的国家机器上,另一方面则把大量财产挥霍在吃喝嫖赌上,从而给社会的发展蒙上重重的阴影。

西门庆死了。

虽然他曾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的一线曙光,一起来到了《金瓶梅》的世界,虽然他曾在客观上充当过迫使封建社会解体的一员干将,但是,在同化力极其强大

的封建势力的笼罩下,他的力量显得很样有限、那样微弱,虽挣扎于一时,但在历史上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昙花一现的人物。

(《金瓶梅中商人形象透视》第104-105页)

至于贾平凹,据说一不小心就写了一部准《金瓶梅》——《废都》,其尾部让庄之蝶梦中扶乩,让神在沙盘上写出意思来看看,结果竟是个屄

字。不知贾氏意中是否有意以此与《金瓶梅》这祭文相呼应。

只是兰陵笑笑生所云,专就西门庆这鸟人而言,而不知贾氏是针对什么而言的。

通观《金瓶梅》全书,讽刺不单单表现为一种手段,它是一种风格,一种气氛,一种贯穿全书的基调。

前人论《金瓶梅》早就注视到它的喜剧风格,如廿公说:《金瓶梅》为世庙时一巨公寓言,盖有所刺也,然曲尽人间丑态,其亦先师不删《郑》、《卫》

之旨乎?(《〈金瓶梅〉跋》)。

陈氏尺蠖斋说:《金瓶梅》之借事含讽(《〈东西晋演义〉序》)。

鲁迅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动之情,随在显见,

同时说部,无以上之(《中国小说史略》)。

孙述宇则说,《金瓶梅》的讽刺艺术是《儒林外史》的先河,并对其作了详尽的论述(见《〈金瓶梅〉的艺术》)。

《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是何许人,至今仍是个未解之谜,但人们心目中的兰陵笑笑生的精神面貌却较一致:

如好作游戏之语,行类滑稽的屠隆;言谐而隐,时出机锋,人以滑稽目之的贾三近;滑稽排调,冲口而发,既能解颐,亦可刺骨’的李

贽;宁为狂狷,毋为乡愿的汤显祖;罗古今于掌上,寄春秋于舌端的冯梦龙;惟我填词不卖愁,一夫不笑是吾忧的李渔;恣臆谭谑,了无忌惮

的徐渭……

总之,不管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笑笑生是位喜剧的创造者则无疑。

兰陵笑笑生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而西门庆则为可笑之最。笑笑生笔下的西门庆的结局是一个流氓的喜剧亦无疑。

《废都》

五、流氓的意义:西门庆为何万岁?

以道德观念衡之,作为流氓之最的西门庆,如文龙所言他是一个势力熏心,粗俗透骨,昏庸匪类,凶暴小人,直与狼豺相同,蛇蝎相似。强名之曰

人,以其具人之形,而其心性非复人之心性,又安能言人之言,行人之行哉!

致使朗朗乾坤,变作昏昏世界。西门庆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若再令其不死,日月亦为之无光,霹雳将为之大作(转见刘辉《〈金瓶梅〉成书与

版本研究》,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6月版,下引文龙语皆见此书)。

真感谢上苍,或叫上帝,实则为自然辨证法遥控着人间的生态平衡,用一双看不见的巨掌收拾了那些芸芸众生无可奈何的恶人,让他们不以其意志为转移地

退出了历史舞台。

否则时至今日我们不还生活在秦始皇、或西门庆、或西太后、或谁谁谁的专制统治下么?那该是多么可怕的情景啊!

以社会学观念衡之,作为封建官僚的西门庆,诚如郑振铎所言,这个形象身上赤裸裸的毫无忌惮地表现着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的最荒唐的

一个堕落的社会景象。

西门庆是根植在中国封建末世腐败肌体上的一朵恶之花,透过这朵恶之花更能见出中国封建末世的腐败。

诚如郑振铎说:表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说了。

同样的,舍西门庆恐怕也找不到更重要的一个人物形象,能如此鲜活地反映中国封建末世的本质。

对照30年代之中国社会,郑氏无限感慨地说,(以西门庆为代表的)这个充满了罪恶的畸形的社会,虽然经过了好几次的血潮的洗荡,至今还是像陈年的肺

病患者似的,在恹恹一息的挣扎着生存在那里呢。

他禁不住喝问:到底是中国社会演化得太迟钝呢?还是《金瓶梅》的作者的描写,太把这个民族性刻画得人骨三分,洗涤不去?(《谈〈金瓶梅词话〉》。

郑氏六十多年前,推出的伟大的问号和要求洗涤西门庆之类的社会污秽的呼唤,至今仍能惊世骇俗,发人深思。

但是,作为这一个艺术典型形象的西门庆,却是不朽的。还是看看文龙的一段精彩分析吧:

《水浒》出,西门庆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门庆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时,遂无人不有一西门庆在目中、意中焉。其为人不足道也,其事迹

不足传也,其名遂与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

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作也。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批也。西门庆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

批者之唾骂。

世界上恒河沙数之人,皆不知其谁,反不如西门庆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门庆未死之时便该死,既死之后转不死,西门庆亦何幸哉!

欣欣子序

罗丹说:丑也须创造。

兰陵笑笑生以喜剧的形式创造了西门庆这一个丑的典型,让他丑得那么淋漓尽致,丑得那么逼真传神,丑得那么入骨三分。

在文以载道、教化至上的文化氛围中,实则是瞒与骗的大泽中,难得有这么个彻底的流氓形象作为一部长篇小说的主角。 这在中国文学史上可能也是空

前绝后的。

在西门庆之前,中国小说史上虽也有丑角如曹操等,但没有谁能像西门庆那样丑得完全彻底,丑得那么精美绝伦,以致不管是谁读了,口中、目中、心意

中就永远抹不掉那丑恶的形象。

以至孟超竟喊出了西门庆‘万岁’的口号。他说:一部《金瓶梅》所写的大大小小的人物,在各种情事底下反映出的卑鄙无耻,荒淫悖乱,一切都是

为了衬托西门庆而设的。

西门庆是《金瓶梅》中的主干,没有西门庆不能集一切罪恶之大成,没有西门庆看不到《金瓶梅》的全貌。

然而,我们也不能说西门庆就是一个个人而存在着的,有了《金瓶梅》的社会,才能产生出这样的一代‘活宝’。

他进而说:秦始皇是多大的势力,他想让他的天下历万代而不断,但哪知二世纪而亡!在论《金瓶梅》人物之后,我不想说别的,只有冷呼一声:‘西门

庆万岁!’、‘西门家世,永固无疆’了!(《金瓶梅人物》第167页)

兰陵笑笑生以一个真正的喜剧艺术家的勇气和良知写了丑,他既不是为丑而丑,也不是以丑写丑,更不是以丑为美,而是以美的立场与角度出发去撕破丑、

嘲弄丑、鞭挞丑。在《金瓶梅》的艺术世界里,几乎没有一线光明,一丝希望,一点理想,但兰陵笑笑生本身就是美与光明的使者,他那如椽巨笔就是美与光明

的象征。

因为作者是以美审丑,通过升华去同它作斗争,即是在美学上战胜它,从而把这个梦魇化为艺术珍品(卢那察尔斯基《论文学》第243页)。

为了强化审丑的力量,兰陵笑笑生唯恐他的艺术形象有不清晰的时候,因而在小说之首尾及行文中间特意设计了许多扬清激浊和因果报应的话头。

作为一个喜剧作家,他不是在正面地告诉人们应该怎么做,而是从侧面告诉人们不应该怎么做。正如欣欣子所云: 《金瓶梅》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

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使观者庶几可以一哂而忘忧也

( 《〈金瓶梅词话〉序》 ) 。

谢颐说:今后看官睹西门庆等各各幻物,弄影行间,能不怜悯,能不畏惧乎 ? ( 《〈金瓶梅〉序》 ) 。

满文译本《〈金瓶梅〉序》说:西门庆寻欢作乐莫逾五六年,其谄媚、钻营、作恶之徒亦可为非二十年,而其恶行竟可致万世鉴戒。

弄珠客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 《〈金瓶梅〉序》 ) 。

聂绀弩说得更现代化,他说:《金瓶梅》客观上多少揭露了人中之兽、美中之丑的部分,使人知道了兽与丑,从而转悟到人与美,或即人的觉醒的前奏的

一部分,五四新文化运动男女关系有大发展,源远流长,其中亦有《金瓶梅》之劳乎?(《蛇与塔》第239-240页)

兰陵笑笑生以喜剧的笔调,通过否定西门庆,否定了一个时代,否定了一个社会。让人们通过对西门庆及其生存的时代与社会的嘲笑,看到了旧制度真正的

主角,是已经死去的那种世界制度的丑角。

历史不断前进,经过许多阶段才把陈旧的生活形式送进坟墓,从而促使人类能够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马克思《〈黑格尔哲学批判〉导言》)。

《石钟扬研究精选集》封面

文章作者单位:南京财经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收入《石钟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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