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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又甜还短的小甜文?


正文已完结

《逃妾之再嫁权臣》

阿梨自幼寄人篱下,在刻薄的姑母手底下讨生活,日子十分不易。

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出落得越来越标致,也终于有了心仪的郎君,那人是府衙里一个年轻有为的小官吏。

她满心期待着能嫁给他,那人却说:我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韦娘子且有得等了。嫁给他的心思也就此碎裂。

后来,阿梨被姑母卖给了衙门里的宋教谕做妾。

李贽(zhi)是大盛朝最惊才绝艳的郎君,少年成名,不可一世。

七岁以神童妙对,被玄宗亲封为太子正字;十四岁以少年天才,高中状元;

二十一岁即以平定西川之功,钦封赵国公。旋即受命,领神策军,往临州剿匪。

可这样前途不可限量的权臣,最后却冒着大不韪,娶了临州城一个小户女。

那女子还曾嫁给过府学里一个小小的教谕做妾。

阿梨:没办法,嫁了三次。

李贽:胡说八道,新婚第一天就来了我怀里!第二次嫁给李司户,第三次嫁给赵国公,都是我李贽……

人美心善孤女VS年轻有为权臣

排雷:女主一开始很弱,后期会渐渐改变

第1章 擅闯

日上三竿时,阿梨挑着满满两缸酱料进了两河驿站的后厨。

她头上戴着厚重的斗笠,脖子里搭一条纱布巾子,因为酷暑,一张梨花白的脸闷得嫣红,汗水濡湿了面颊,顺着颈子流入草木灰染成的灰色纱布衫里。那布衫贴在少女修长劲秀的背上,显得腰身不盈一握。

管事的张嫂忙迎出来,引着她将担子放到库房中,一边拿蒲扇替她扇着,一边替她抱屈:朱记的铺子是没人了么?竟要你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挑这么沉的缸,走几十里来送酱。

阿梨抿嘴笑了笑,没有顺着话茬抱怨姑母,落人口舌。只从怀里吊着的小袋子里摸出油纸包好的小白糕递给张妈:最近你们忙,不得空到城中。这是城南刘记铺子里的小白糕,特意给你们带几个尝尝。

这白糕不值几个钱,但阿梨来两河驿站并不过城南,显然是特意绕了路去买的。她寄人篱下,日子又过得艰难,手上哪有多少闲钱,难为有心想着,礼轻情意重,张嫂笑眯眯接了,见阿梨头发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了,发了好心,引着她往驿站中一间客房去。

这是咱们驿站里头最好的房间,你把这个竹筒拉下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热水。这屋子本是一个官爷定下的,但他眼下并不在,你也不必担心。洗完我来替你开门,到厨房吃碗白粥,歇到下午再走。

张嫂拿钥匙开了门,将阿梨放进那间幽深的房间,再从外头将门锁上。她好心让阿梨进来洗漱,不过是借着职务的便利,做个人情,但也并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张嫂会带她来此处,其实也有些旁的原因。

近来州中征了民夫在附近修驿道,两河驿站便负责民夫的炊事伙食。

这附近如今有数千苦役,都是壮年的爷们,崇山峻岭里却少有颜色鲜妍的女子。以往张嫂她们都是在驿站里公用的澡间洗头沐浴,但却曾出过陌生男子在墙外窗孔偷看的事情。

眼下快到供午膳的时间,不少民夫会过来驿站中买点酒菜。

阿梨云英未嫁,生得又格外出众些,张嫂怕她撞上什么事,故而有此安排。

阿梨听她说这房间原是有人住的,虽人家并不时常来住,到底做贼心虚,也不敢打量屋子里的陈设,匆匆走到了屏风后面,解散了汗湿的发髻和衣衫。

那屏风后原本摆着半人高的大浴桶,接了两根水管进来,一冷一热。阿梨并不敢擅自用那浴桶,只将竹管稍微挪了挪,用木盆接了水,蹲在地上,将如瀑的青丝浸没在木盆中,抹上皂角。

正洗到一半,门外的锁头却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似乎有人在门口站了片刻,随即,轻而稳健的脚步声便往屏风这头行来。

阿梨心中有些诧异,唤了声:……阿嫂?

无人回答。

她心中有些惊慌,有些疑心那人或并不是张嫂,而是这房间原本的主人。但脸上都是皂荚水,她睁不开眼睛,只得伸了手,往衣架上取干布巾。

李贽抬手搭在屏风上,望着闯入自己房间的女子,不由挑了挑眉。

刺客?

流莺?…

一瞬间,李贽并不能断定阿梨的身份,但眼前雪白纤长的手臂慌张地探摸着,险些摸到他脸上来。

那雪梨花一般的两弧碎玉堆雪恰似暗夜中独自盛放的花,绽在李贽眼前,带着朝气活泼的娇俏。

而他的眼神却一片清明,扫过屏风后阴湿的一角,再仰头确认过房梁上并无宵小藏身。

阿梨有些乱了方向感,分明记得将衣物和巾帕都搭在架子上,但那架子似凭空消失了,怎么都够不到。

这样的刺客,只怕刀尚未出鞘,已经死了一百次。

李贽唇角挑起一丝笑,伸出一根手指,朝架上纱布巾帕去……却又折了个方向,挑了阿梨浅红的小衣,送到她手边。

阿梨忙不迭擦干了眼睛。睁眼的那一瞬,却觉一个影子扑来,压着她在地上滚了两圈。

阿梨的头砰地一声撞上那只大浴桶,却没见一只短小有力的袖箭刺破屏风,将一根竹管生生逢中劈开。

男子沉重魁伟的身躯压下来,阿梨瞪大一双清亮的桃花眼,惊吓得面红耳赤。

李贽俯头,见怀中的姑娘眼下生了一颗不太起眼的泪痣,好似长安城中仕女妆点的花钿,骨相匀亭精致,是个十分标致的美人。

他的喉结滚了滚,问出了一句轻佻的话:你这样的,多少钱一次?

阿梨有些发懵,许久方才明白他似乎误以为自己是花楼的女子。

她用力推开他,见他的眼神仍肆无忌惮地流连在她身上,啪,一个清脆的耳光响亮地落在他脸上。

李贽虽觉得这女子生得赏心悦目,却并无想做她恩客的念头。只是……初次见面就是这样尴尬的情形,他面上虽波澜不惊,心头实则尴尬透顶。

因为误判了她的身份,这招呼打得这般别开生面。那一巴掌挨得也分外狠。

阿梨匆匆起身,甚至顾不上洗净身上的皂角,仓促穿起先前的脏衣,夺门跑了出去。

屋顶上的暗卫悄无声息滑下来,望着赵国公清隽的面颊上浮起四根清晰的手指印,想笑却又不敢。

十一追出去,但附近的民役太多,跟丢了尾巴。对这样的结果,李贽并不意外。他化名以流放官员的身份潜伏进临州府衙后,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刺杀便如家常便饭。

朝中想要他死的人,十根手指也数不过来。但在这临州城,却只有那一个罢了。

李贽坐起身,掸了掸微湿的衣襟,漫不经心问道:她是什么来路?

暗六怔了一瞬,方才明白李贽问的是阿梨。

是城中朱记酱料铺主母韦氏的侄女。父亲韦长生,原是临州最大的盐商,十年前因为反对榷盐令,被抄没家产,打死在府衙牢狱。

李贽丹凤眼微微觑起,眉心一皱:榷盐令?

十年前他年纪尚幼,却也听闻过榷盐令。朝中国库空虚,便拿盐商开了刀,将民间的盐井收归朝廷所有,禁止开采和买卖私盐。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毫无阻碍地推行下去,想不到那女子却是那样的出身。

李贽抚了抚微肿的面颊,想起那惊鸿一瞥的倩影。真是个泼皮破落户,为着那样一句话,竟打他这么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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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排雷:女主最开始是比较弱的,甚至不识字,但只是被耽误了,随着剧情推进会成长。从最弱小最底层一步步慢慢蜕变。

求收藏哦

第2章 生梗如鹿

阿梨在厨房外,就着冷水冲了一遍头发。

厨房中正忙碌,张嫂提着满满一大桶菜送出去,乍一看见她,十分惊讶:门锁上了,你是怎么出来的?

阳光下,阿梨的脸晒得有些发红,顾左右而言他:我给阿兄做了双鞋,急着给他送去。

张嫂放下菜桶,将阿梨拉到一边,小声说起澡堂里曾有人偷窥的事情,如今这山里几千号人,指不定有些鼠辈藏在里头。你一个姑娘家,没急事不要往里边凑。万一碰上点啥事,可找谁说理去?

阿梨想起方才房中那轻佻的登徒子。

可兄长韦兴在此服徭役已快一月。他出门时布鞋拇指处就已经顶了一个大洞。她来时远远瞧见民夫做的就是抬石头上山下坎的活儿,路上全是碎石,一双好鞋都磨不了多久。

石子路硌脚不说,三伏天里烫得站不住。这样苦的活儿,没一双好鞋不知要多吃多少苦。

你把鞋子放在我那里,回头我托人带给他就是。张嫂忙着去送菜,阿梨便揣着那双黑布鞋等候在厨房外。

不时有民夫往厨房来添菜,有些年纪轻的,见着阿梨,交头接耳开起荤玩笑,而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阿梨心中不适,取了斗笠戴在头上,独自转到驿站外。

日头下,大榕树被晒得落光了树叶,唯有蝉鸣不知疲倦。那榕树上有些蝉蜕,捡来卖到药铺也有几文钱,阿梨便攀着遒劲的树根爬了上去。

哪知那树背后竟然有人。见阿梨爬过去,那人倏尔转过身来,一双眼目光凌厉,视线交错,阿梨不知怎地,只觉心中一寒。

一个照面,阿梨认出那人便是方才在房中言语轻佻的男子。

而他身后,一个灰色的身影一闪,匆匆隐没在树丛后。也不知这两人躲在这里鬼鬼祟祟,干着什么蝇营狗苟的事。

她虚张声势,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却将目光驻留在她领口露出的浅红小衣上,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鼻间一声轻嗤。

阿梨耳根一红,心中十分恼火,冲着他的方向啐了一口。

生梗如鹿,市井疏芜。①李贽轻斥一句,转而压下斗笠,顶着烈日,往远处一片凌乱的工地而去。

阿梨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因为姑母苛待,阿梨自幼没读过多少书,连字也认不得几个。

今日赶她独自送酱料来两河驿,也是因着家中新请了一个极为有名的琵琶教谕来了家里教表姐朱棠。姑母见她在朱棠厢房外的天井里淘洗豆子,疑心她是想偷师,这才找了借口将她打发出来。

越是没机会学,阿梨越是心中渴慕和钦羡。她向来十分敬重读书人,可这人似乎有点学问,但书未免读歪了,有辱斯文。

待捡了一小包蝉蜕,阿梨慢慢攀着遒劲的树根下来,脚一着地,也不知踩到了什么,只听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踩到了。

阳光下,那东西被掩藏在枯叶中,阿梨扒开落叶,果然看到一枚温润的玉佩。上头不知刻了什么兽,龙不像龙,虎不像虎。一看就知值不少钱。

这自然不可能是哪个民夫或是仆役的。方才那登徒子就站在这,听闻他是个官儿,应该就是他的了。

那人忒讨厌,丢了东西也活该。阿梨将玉佩捡了,放在收蝉蜕的小袋子里,原本想拿回城中偷偷卖了,但这样的亏心事搁在心里,到底不安。

×

自从父亲过世,阿梨与兄长相依为命,情分自然非同一般。此时将近一月未曾见韦兴,心中十分惦念。

她挑着那担死沉的豆酱从临州城一直走到两河驿,能给阿兄送双鞋是这一路唯一的慰藉。但竟不能相见,此时心里遗憾非常。

张嫂虽应承帮她转交鞋子,可这一月来都未曾见过韦兴,阿兄不舍得到驿站里头花钱加个酒菜,这鞋子要何时才能落到他手里呢?若是让旁人转交,又会不会被人家私吞了?

思来想去,阿梨仍决定还是亲自去寻一寻韦兴。青天白日,她不往僻静的地方去,应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纠结一刻,阿梨还是揣着那双鞋子往草丛里被人踏平的小路走去。

强烈的阳光将一切都勾勒得分明,空气中的热浪灼在脸上,地上横七竖八的条石被晒得滚|烫。

阿梨在附近走了一圈,并未找到韦兴的身影。倒是先前那男子,抱臂倚在一株树下,不知在等着谁。

见阿梨从附近路过,他的眼神遂落在她身上,漫不经心地扫过,懒洋洋地吹着口中树叶卷的哨子,吹出一首她未曾听过的小调。

乡野中时常有孩童放牛时用树叶卷一卷,或者将细竹管劈开,插|进一片竹叶,制成极简单的哨子,嘀嘀呜呜响一路,喑|哑难听又自得其乐。阿梨从不知道,那样的哨子竟然能吹出好听的曲调来。

因为那枚玉佩,阿梨有些不敢看他,做贼心虚瞟去一眼,他却冲她露齿一笑,吹出一段极为动听的小调。

阿梨只觉得耳朵都红了,极力绷着脸,做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来,将那枚烫手的玉佩挑在指尖朝他一伸:是不是你掉的?

李贽垂目一望腰间,那里果然空空如也。

你拿过来吧。

阿梨被他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气得心火一烧。她只是不愿做亏心事,他却每每得寸进尺。因为那段悦耳的小调而生出的一丝好感又被这态度消磨掉。

阿梨见他不来,蹲身将那玉佩放在路边石头上,径直往前走了。

走出没多远,只见四处有工头三三两两往这头来。

这么热的天,你们见过哪个大人比民役先到工地上晒着等的?这李司户瞧着就是个真干实事的。从前那一位,下雨不来,有太阳不来,起晚了不来,十日里有一日能见着人就是好的。

他是监工,怕咱们偷懒呢!他一勤快,底下谁也偷不着懒。你还以为这是好事?

你以为衙门里为啥想起来给咱们临州修驿道?听闻赵国公要领兵过来剿匪,没有路,车马进不来呢!陆郡守立下了军令状,说是要在八月底前把路修通,不然头上乌纱不保,咱们也要跟着倒霉。

……

阿梨远远听了两耳朵,捏紧了怀中的布鞋。

世风日下,他那样的登徒子竟然是监工!那这鞋子还能不能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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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 出自白居易,形容民生凋敝,而人脾气生硬莽撞如野鹿。

第3章 相思扣

阿梨没精打采回了驿站。此时劳役们上了工,驿站里头的帮佣正忙着收捡碗筷。

见她进来,张嫂起身替她盛了一碗白粥,拉着她在一处阴凉通风的小桌前坐下,一边热络地替她端来两碟子腌菜,一边与她闲唠家常。

你姑母可曾替你留心哪家的后生?

阿梨垂下眼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显得有几分黯然:我这样的,哪家瞧得上。

张嫂笑嗔着拍了她胳膊一下: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殷实些的人家瞧不中你,可你勤快,模样好,性子又好,庄户的汉子哪个不喜欢?

阿梨被她说红了脸,摇头道:我姑母时时说白养我两兄妹到这样大,将来必是要多给些聘金的。

阿梨猜得到,张嫂平白待她这样好,必然也不全是为那两个小白糕,或是想给自己做大媒。但姑母见她一日比一日出落得好,早打上礼金的主意,寻常人一打听,哪家还敢结这样的亲?

果然,张嫂听了,面上的笑淡了许多。

恰门厅处有人进来,她仔细一看来人,忙堆满了笑,提着茶壶迎了上去。

阿梨回头,见那位李司户走了进来。大热的天,他也不像旁人总是摇着扇子擦着汗。官服下,雪白的里衣襟扣一丝不乱地扣到了最上头,显得严谨端正又仪态清雅。

若非在房中那轻佻的问话,阿梨简直要被此人的外表所迷惑。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衣冠禽兽’,回头继续慢慢喝自己的粥。

那是新来的么?李贽用下巴点了点阿梨的方向,往后我房中的活计可以交给她。

李贽并未点明张嫂私自放人进他屋的过错。但他房中备用的钥匙原是交给了张嫂,此时却让张嫂将活儿都交给阿梨。她心中打了一个突,笑得十分勉强:那是城中酱料铺来送货的丫头。她兄长韦兴也在工地上……

阿梨并未跟张嫂提自己与李司户之间的过节,因怕他给韦兴穿小鞋,连鞋子都不敢送直接回来了。此时却听张嫂直接提了韦兴的名字,不由吓得浑身寒毛一炸,心里拔凉。

碗里的白粥突然间像是长了刺,阿梨忙恭恭敬敬站起来,手忙脚乱给李贽行了个礼:李司户。

李贽淡淡瞥她一眼,只转而接了张嫂的茶杯,警告道:往后不许擅自放人进我房中。

他这一说,张嫂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原就奇怪阿梨没有钥匙如何出来的,当时被阿梨打了岔,她也只以为阿梨等不及翻了窗户。此时听李司户的话,方才知晓她竟是被李贽抓了个正着。

厅中静得雅雀无声。待李贽走了许久,张嫂才抖着手,将阿梨牵到外头无人的树下,悄声问道:他……你可是被他碰过了?

阿梨一听这话,面颊烧了起来,忙摇了头,矢口否认。

那男子抱过她,还将她压在地下。她心中自然有些生气,有些羞耻,可这事原本也是她有错在先,因为心存侥幸,明知有人住,还是擅自进去了,且又打过他一巴掌。她心头虽仍尴尬,但却自觉已然算是两讫,与那人再没有丝毫的瓜葛,更没想过旁的。

阿梨虽矢口否认了,但张嫂眼睛多毒辣,一看她的脸色,心中已有些猜着了,不由敲打她道:这事你就烂在肚子里,万万不可对旁人说出去。那李司户今年才二十一,已经是从五品的官身,年轻有为,模样又俊。他那样的人,你即便与他有些什么……他又如何看得起你!

一时又怅然道:我这原本还想将你说给娘家的亲侄子!

阿梨抿着嘴,没有与张嫂争辩什么。李司户看不看得上她,她又从未曾想要高攀那样的人。况这样羞耻的事情,她又怎可能说与旁人知?

许是因着一片好心却惹出了是非,被李贽下了脸面,所以张嫂将气撒在她身上。虽是一句直白的大实话,却戳着人的心窝子,叫她心中平白生了些闷闷的郁气。

那他有没有说要纳你为妾?张嫂话出了口,又觉得冲了些,软了声气,反过来安抚阿梨。

阿梨摇了摇头。

这样的结局也在意料之中。张嫂叹了口气,怂恿阿梨道:你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既被他……总该给你个交待的。他如今在房中,你去敲门,偏找他要个说法。不能讨个名分,也该讨些钱财,将来才有个依傍哪。

阿梨摇了摇头。她不想再与李贽生任何纠葛,更何况她阿兄还要在这工地上苦熬几个月,得罪了李司户,岂有他好果子吃。

眼看日头偏西,阿梨只借口要去找阿兄送鞋子,讪讪辞了张嫂,沿着小路再往工地去。

既做不成侄媳妇,张嫂待阿梨也失了大半的热忱,没再说让她将鞋子交给自己转交与韦兴的话。连月来,她连韦兴一面都未曾见过哪。

山岭上繁忙的民役多如牛毛,有人划着墨线,有人抡着大锤,更多的是五六人一伍,沿着小道抬石头的。人人都被太阳晒出一身黑亮的油皮,喊着号子,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

因着阿梨还得再走几十里路赶回城中,久久不见韦兴的身影,她有些心急,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趁着几个役夫歇息时,开口向人打听韦兴在哪里。

只是连问了十几人,人人都摇头,称并不认识。

阿梨不由十分失望。这偌大的几片山岭,要去哪里找阿兄?她不由想起那位李司户来。他掌管那么多工头,当中总有认识阿兄的罢?

只是那人瞧着并不太好相与,不到不得已,阿梨并不太想再求到他门前去,免得让旁人横生她有心高攀的想法。

她正自踌躇,山脚下却突然传来喧哗之声。阿梨眯起眼睛,望着喧哗声起处,人群如潮水般散开。

有人被石头滚下去压住了!两个工头沿着陡峭的土坡小跑着下去,阿梨心中有些忐忑,攥紧了怀中的鞋子,抬脚便往事故起处紧走。若出事的人是韦兴呢?虽然事实上极大可能并不是他,但阿梨仍十分揪心。

因为寄人篱下,多受欺凌,她与韦兴兄妹间感情极好。

才到半山腰,消息已经传上来,说是底下压伤了两个石匠,一个姓刘,一个姓朱。

阿梨略略松了一口气,没有她阿兄。她下来时一路紧走,有些累了,便坐在一株树荫下休息,还是想看一眼那伤到的两人,再打听到韦兴的消息再走。

可等听到那两个石匠具体的名姓,阿梨心中一沉,脸色霎时苍白了。

那姓朱的石匠名叫朱裕,正是她表兄的名字。这名字普通,兴许是同名,但阿梨却不敢再报以侥幸的心理。

她姑母的独子朱裕是个读书人,但读书多年,却并未考取功名,因而也并没有免服徭役的资格。按着年纪,此轮徭役当有他的名字,但朱裕如今仍在府学读书。

反倒是她阿兄,去年已服过徭役,怎么短短半年,又被征了一回呢?

阿梨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等她一路跑下山谷,挤进人群中一看,见那被压在大石下,疼得晕死过去的人果然正是韦兴。

韦姑母并没有花成倍的钱去免朱裕的徭役,不过是叫韦兴顶了朱裕的名,代为服役罢了。

幸亏我跑得快,只是腿上擦伤了。朱裕那鞋子,鞋底掉了一半,用草绳系着,我就说迟早要出事。那姓刘的石匠劫后余生,大声对旁人说道。

修桥铺路哪能没有死伤。大前年桂村修桥时梁塌了,一下子压死四个,伤了七个,不过一家赔了二两银子,有个重伤的前前后后倒花了十两银子,人也没救回来。

……

有民役将韦兴身上的石头抬起来,人就那样摆在地上。因不知他伤得如何,也无人敢擅自上来动他。而两个工头已经驱赶着看热闹的人群回去干活,嘀嘀咕咕在一旁也不知商议着什么。

阿梨听着旁人的话,只觉得天都塌了。姑母吝惜钱财,待她兄妹二人并没有多少好脸色。韦兴是替朱裕服徭役而受伤,但要她拿十两银子出来救治阿兄,还不如指望天上掉金饼。

眼下人命关天,她哪里来那么多钱?

官爷,我阿兄是服徭役受的伤,您该叫人抬他上去,给他请个大夫……阿梨忍着哭,跪在韦兴身边,抓着他的手,冲一个工头祈求道。

那工头只瞥了她一眼,正了正腰间悬着的长刀和皮鞭。对敢来闹事的升斗小民,这些人自有一套,早应付得非常熟练。

阿梨忧心如焚,待与这些人掰扯清楚,不知道要捱到几时去。只怕那时韦兴已经拖不下去,要生生耗死在这里。

眼见旁人无动于衷的麻木,阿梨心知不能再耗下去,顾不得再去求旁人,心急火燎往旁边林子里折了几根树枝将韦兴的腿简单固定,而后躬身将他背到背上。

韦兴长得跟阿梨并不像。因为自幼常年将饭食省下来给阿梨多吃两口,又做惯了重活,他只比阿梨高半个头,身为男子便显得单薄瘦小,年纪轻轻,肩膀已有些佝偻,负在背上,甚至没有那一担酱料重。

直到阿梨背着他爬到半山腰上,李贽才带着人匆匆牵了马匹过来。

背着人上山,阿梨体力再好,此时也已是强弩之末。这漫长的一天,她只早上吃了一个小白糕,午后喝了一碗白粥,虚汗从每个毛孔沁出来,总也擦不干。

李贽将阿梨拦下,接过韦兴,将他绑在马背上。

阿梨望着奄奄一息的兄长,此时才任由泪如雨下。她抓住李贽的手,颤抖着嗓音:那个问题,你想知道答案吗?

李贽侧目看来,抿着唇角,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没有接话。

十两,你要不要?阿梨一直知道自己很卑微。却从不知道自己能这样卑微到尘埃里,求一个男人要她一次。

十两银子买一个她这样微贱的女子的一次,他又不是傻子。可她心里知道,走投无路的人,什么都要试一试。万一这世间有奇迹?

可奇迹并未发生。李贽垂眸望着眼前的姑娘,借着马背的遮掩,扯开她腰间因为一路疾走而有些凌乱的衣带。尔后,重新为她结了一个精致的相思扣,嘴角掀起一丝凉薄的笑意:小娘子的腰带若是太松了,往后会嫁不出去。

第4章 天边月

见阿梨面色霎时雪白,李贽忍不住拿马鞭拍了拍她的面颊,讽笑道:上午打我时不是很能耐?

他没有与她计较那一巴掌,已经是宰相胸怀。偏她还要来提这回事,上赶着送上脸面,叫他回了一记无声的耳光。

阿梨拼命忍着眼泪,默然跟在李贽身后。韦兴的腿伤非常严重,若不能得到及时救治,非死即残……瞧李司户人前勤恳务实,端正肃然,人后却是那样浪荡不羁的样子,想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好官。

她别无法子,只能加快步子,紧紧缀在李贽身边,咬牙要挟他:李大人如果不请大夫好好救治我阿兄,他往后有个好歹,我会每日去府衙大门闹事的!让全临州的人都瞧一瞧,李司户草菅人命……

李贽皱着眉,斜睨阿梨一眼。因为山坡陡峭,天气又热,一路不停歇地走上来,他颈下雪白的襟口也汗湿了,这小白眼狼却连一句慰劳的话也没有,反而一张嘴就要反咬他一口。

我记得你阿兄名叫韦兴,伤者登记在籍册中的名姓却是朱裕。韦娘子还是好好想一想将来如何抹平这其中作奸犯科的勾当。

民间代服徭役之事屡见不鲜,官府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但当真要论罪,自然也是有条有款的,随便抽一条出来,都需徒刑半年以上。

阿梨噤了声。

看在你拾玉不昧的份上,我就发一回善心,给他找个大夫瞧瞧。免得你一时要卸磨杀驴,一时又自荐枕席……

李贽说到这里,眼神不自禁扫过阿梨晒得嫣红的脸颊。她似乎听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脸上的霞色一直烧红到耳根里,也不敢再往他跟前凑,远远地藏到马身另一边。

察觉到李贽在看她,阿梨将斗笠重新戴上,低低地压下来,挡住大半张脸孔,直到眼角的余光里也看不到他,这才懊恼得掐紧了自己的腿。

她怎么就不开口多问两句弄清他的打算,上去就直言问出那样羞耻的话?她以后还怎么在他面前做人?!

过了许久,阿梨才从无地自容的羞赧中缓过来,问:真的吗?

那头立即接了话:假的。

阿梨掀起斗笠,难以置信望李贽一眼,才刚涌起的喜悦又如被一桶冰水浇下。

眼泪来不及涌出来,李贽已用一颗殷红的野果弹了她额头一下,露齿一笑:在我治下,为朝廷流过血出过汗的人就不该再流泪。救他是职责所在,跟你没有关系。

他说话之时,因为山陡坡急,喘|息声渐渐有些粗|重,却是阿梨这一生听过最悦耳、最熨贴的乐律。

等马儿驮着韦兴到达平坦的地带,一个郎中背着药箱小跑着赶到李贽身边,赔罪道:我午时贪凉,吃多了冷面,肠胃有些不适……

方才消息传上来,原该这郎中先下去看一看情形。但他正闹着肚子,一时蹲在茅厕出不来,故而耽搁了些时间。李贽略通医术,这才先牵着马下去,将人挪了上来。

李贽点了点头,态度沉稳和煦。

临州穷山恶水之地,往常的官儿大多性子峭急,态度生硬,那郎中从前少与李贽交道过,难得见到他这样温雅而无官僚习气的大官,没挨上一顿狗血淋头的斥骂,心中还有些不适应。

一行人众星拱月一般,迎着李贽往驿站中去。阿梨被挤到最边上,听着旁人向李贽禀报事情,这才晓得今日收工时该给民役们发粮饷,而下月的预决算也等着批复,李贽手上一大堆事情,竟屈尊亲自下到山谷里,不辞辛劳走了这一趟。

阿梨望着他高大清隽的背影,心中涌起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她想向李贽说一句感谢,可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一般的李贽,沉稳和煦,却又明悟决断。那样的人,是天边月,而她,不过是微贱的路边泥。

连与他多说一句话还需得排着队远远候着。

阿梨望着那光风霁月的身影一瞬,而后默默随在傅郎中身后,上前背着阿兄,进到了一间客房里。

这间房自然比李贽所住简陋许多,只当中设了一张凉竹床。因为怕脏污了被褥,竹床上的东西都被收走了。

时值盛夏,寻常人自然也用不着被褥,但韦兴受了重伤,手脚一片冰凉。被放上竹床后,许是开始清醒,他浑身疼得不住抽搐。阿梨紧紧握住他的手,恨不得伤在自己身上。

傅郎中解开阿梨先前简单绑住的树枝,倒对她刮目相看:幸而你固定住他的断肢,否则断骨极可能刺破血管,再续接也更为困难。

因为此次修驿道,征集民役数千。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有三病两痛?傅郎中这个月便常驻在此。寻常接诊的多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有被大锤砸了手指的,也有被錾子戳穿脚背的,甚而有一回,一人砍树时不慎砍到小腿上,血流如注。

但像韦兴一般被石头压断腿这样的重伤,这还是这一月以来第一回 。

他用手指戳了戳韦兴开始肿胀的断骨处,为难地耸起两条眉毛:他这条腿,怕是要废了。

阿梨一听,虽有些心理准备,仍旧泪如雨下。韦兴只比她大三岁,尚未娶妻,原就家境贫寒,若再断一条腿,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呢?

这些年,日子过得虽苦,阿梨也存下了一点钱。她将藏在怀中的钱袋子掏出来,捧到傅郎中面前:还请傅郎中尽心医治他。我会再设法……

那里头是阿梨全部的身家,实则也只有几块很小的碎银子和一百来个铜板,因为担心姑母趁自己出门时会去她房中翻看,这才特意带在身上。

傅郎中没说话,却将那钱袋子收了,揣进袖袋中,眉头也松动了两分:这个自然。医者父母心,小娘子也不必太担忧。老夫自会尽力,但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虽然他没把话说满,但至少是一线希望。阿梨点了点头,跟在他旁边看他清理创口,帮着端水熬药忙前忙后。

直忙到暮色四合,李贽手里的事情才算告一段落,起身往房中去。

路过门厅旁边一间极为简陋的小客房时,他停下脚步,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韦兴正昏睡在冰凉的竹床上,而傅郎中正打开一只小小的布袋,一枚一枚数着里头的铜板。

他妹妹呢?

冷不丁一个低沉的男声兀地响起,傅郎中手下一抖,那布袋吓得落到地上,几枚铜板滴溜溜直滚到李贽脚下。

她……她正设法……傅郎中在这里拿的是官府的月俸,救治韦兴实属分内之事。今日收了阿梨的钱却被李司户抓个正着,面色讪讪,有些无措。

这钱要分他一点吗?

没想李贽听了他这话,温煦的脸色一沉,俯身拾起地上一枚铜板,狠狠钉入傅郎中身下的长凳。那凳子用料坚实,小小的铜板竟深深嵌在他手边,入木三寸。

她那样向来寄人篱下,一无所长的孤女,为钱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李贽的脸色暗沉,向来云淡风轻的眸子里蕴着深沉的怒意。

第5章 救美

撇下傅郎中,李贽急步走出驿站。在前院遇着张嫂,便问道:可看到过阿梨?

张嫂眉毛一动,嗅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她知道这李司户与阿梨间是有点什么的。一个男人无故问一个女子,还能为着什么事呢?

她方才来借了油灯,往后山去了。

怪道李大人肯亲自下山去接韦兴,原来因由竟在此。只是二人不好好在房中快活,竟约到后山去,蚊子多不说,若碰上旁的汉子,也不知臊不臊得慌。

张嫂心中腹诽,想起糟心的澡堂,不由与李贽多提了一嘴:李大人明日让匠人把澡堂墙上的窗孔封了吧?前日孙家的媳妇洗澡时正正望到外头有双眼睛偷窥,吓死个人!

这种难以启齿的小事一般传不到李贽这里。还是因着张嫂想为早上那桩事辩解,这才拐弯抹角暗示他一回。

李贽微微冲她一点头,心中的怒意更甚。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她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自以为略有点姿色就敢自作主张,到处物色男人设法?只将他的警告当作耳旁风一样!

他从驿站中出来,一路匆匆,径直往后山去。

夜色已渐深沉,天空中撒满星子,很有几分星汉灿烂的意思。阿梨无心头顶绝美的星空,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拿竹杖在草地中翻找过去。

傅郎中说库房中的药材还少一味至关紧要的续断,让阿梨去求李司户明日进城去采买。

阿梨不知那续断是什么药,但韦兴伤重,她又怎可能枯坐在此等天明呢?当即便央求傅郎中好歹将那袋子里的钱还她一些,她即刻便要走夜路回城去买药。等将来手中有了钱,再报答他今日的恩情。

只是入了口的钱又岂有轻易吐出的?傅郎中有些不悦,这才指点她,说这药其实也并不难寻。民间称为和尚头,是续折接骨的良药,他前不久还在后山看到过几株。

她没听过续断这味药名,但和尚头这种草却并不陌生。因而,阿梨便出来问张嫂借了油灯,往后山寻这味草药。

只是夜里油灯光线昏暗,能照见的不过脚下一臂之地。阿梨勾着腰,在草丛中翻找许久,却劳而无获。

夜里,住得近的民役们尚可回家,但离得远的自然只能在工地附近简陋的工棚中凑合。白日强烈的阳光将地气蒸上来,这股热气要到夜半三更才能慢慢散去。此时天依旧闷热,不少人无法安睡,坐在工棚外歇凉。

那一点幽暗的油灯自然引来有心人的关注。阿梨在草丛中翻找不久,就有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走了过来。他脖子上搭了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汗巾,也没穿上衣,强健的臂膀上全是古铜色的腱子肉,在夜色里看着有几分唬人。

呔!黑灯瞎火在这摸金子呢!他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面冲阿梨搭话。望着那年轻女子撅着蜜桃似的臀,他眼睛有些发直,怎么都挪不开脚步了。

阿梨没有理他,只提着油灯,往另一处草丛茂盛的地方去。因为白日张嫂说过的事,她心中有些紧张。

但草药尚未找到,韦兴还等着她救急,她不能就此打道回府,躲在房中备受煎熬地看着他受苦。因而,虽然心中有些畏怯,她还是壮着胆子,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在草丛中翻找。

细细的竹杖扫过密密的草尖,阿梨挪着步子慢慢踩过去。哪想那草丛底下便是一道坡坎,她一时没瞧清,脚下一空就滚了下去。

还好那坎子只有半人深,细碎的石谷子擦伤她手腕,而手中的油灯被她下意识高高举着,微弱的火焰一摇,又顽强地站了起来。

阿梨摔得有些发懵,半晌没有站得起来。那来搭话的汉子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见着阿梨躺在地上,想也没想就跳了下来,蹲下去想将她抱起来。

别!我好像撞到了膝盖。阿梨伸出一条手臂挡在那人身前,男子身上的味道令她心中有些发慌,头脑里也有些混乱。

等那阵钻心的疼痛过去,她试着动了动手腕脚踝,又屈了屈膝盖。所幸那阵疼痛只是皮外伤,动起来并没有大碍。

阿梨单手撑在地上,试着起身,那男子趁势搂住她的腰,扶着她起来。幽暗的灯火中,她的眉眼精致得像是墨汁画上去一般秾艳,年轻女子鲜活的躯体令他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他的呼吸乱了,手不自禁颤抖着,而后用力一箍,将阿梨紧抱入怀中。

阿梨早察觉他有些不对劲,被他这一下吓得叫出声来,忙不迭踩了他的脚背,拼命往外挣脱。

可欲|念上了头的汉子哪舍得放弃到手的好机会,她愈挣扎,他愈冲|动,竟然死死不肯松手。

你们在做什么!威严的厉声喝斥从头顶响起,认出李司户,那汉子如被警世钟当头一棒,慌忙松开阿梨,往旁刺里树丛中逃窜而去。

阿梨惊魂未定,颤抖着坐在草丛中,只觉得手脚发软,浑身冰凉,脑子里一阵一阵轰然作响。李贽似乎跟她说了什么,她却瞪着一双惊鹿似的眼睛,吓傻了一般,没有回应。

舍不得他的银子?李贽秀致好看的眉头皱成一团,捡起一颗指甲大的石谷子用力掷在她额角。顺着她的衣襟望下去,那精致的相思扣被扯作一团,那人似乎想用蛮力扯开,却并未奏效。

他嘴角便露出一丝不屑之色。果然是衣带松的女人,若非他的绳扣结得别出心裁,她这会子只怕早在旁人身|下欲|仙|欲|死。

阿梨失神地坐了一刻,望着手中顽强的油灯,后知后觉地沁出两颗眼泪来。待从惊慌中缓过神,擦了把眼角的泪,捡起地上的竹杖,继续去草丛中翻看。

阿兄还等着她,每多耽搁一分,他的苦痛便要多延续一分。她甚至不敢浪费多余的情绪去自怜自伤。官府的人不过是敷衍塞责,而韦兴躺在那里,真正能依靠的人只有一个她而已。

李贽这才发现事情似乎并非是自己想象的样子。他略一思索,便明白必是韦兴的药出了些问题。

第6章 怎么样

还差什么药?

李贽敛眸,望着草丛中那个倔强的影子。心中虽恼她有些不知所谓,但却又觉得有几分动容。

和尚头。阿梨用袖子抹了一把颊边泪痕,抬头看了李贽一眼。见他目中疑惑之色,又改口道:续断。

不能等到明日回城再买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深夜独自出来,若我方才没找过来……你阿兄将来即便腿好了,却添一桩心病,岂能开怀?

阿梨默然,她自然知道夜里独自出来有些不妥当,可傅郎中说过这附近就有药,她怎么忍得住呢?

她有些想开口求李司户帮她一起找找,但他那样的人……阿梨岂敢抱有非分的妄念,因而也并不敢吱声,只仍细细用竹杖犁开脚下的草稞,一丝不苟地搜寻。

你将油灯给我。李贽自然是知道续断的,往日从这里路过时似乎也确曾见过。他尚未用晚膳,若在此等她慢慢找,不知要找到几时。

阿梨心中自然是有几分窃喜的。一个人在此,她心中难免紧张害怕,且找过一茬又一茬,总不见那小小的药草,心中又失落又焦急,有他帮忙,自然胜过自己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将油灯递给他时,因怕他不认得那药草,她又细细叮嘱一遍:叶子边缘长得像锯齿,杆子上有绒毛,花苞跟和尚头一样,圆溜溜的一个球……

阿梨常年寄人篱下,大多数时候是沉默寡言的,有时对着生人还会拘谨生涩,但对着李贽却能口齿清晰地将那续断草描述出来。

因着她最艰难时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李司户在她心中是个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子,哪怕他偶尔言辞如刀,总爱伤人脸面,阿梨也并不同他计较细枝末节的小事。

李贽接了油灯,又朝她伸出另一只手。那坡坎有半人多深,她抓着草根也是可以自己爬上来的,但他伸出手,她下意识便抓紧他修长的手指,十指紧扣,未等他用力,人已经如灵活的小猴儿攀着他的手臂爬了上来。

韦娘子见到心仪的郎君,总是这般迫不及待!

李贽在人前温煦端正,事实上在挚友面前却是个极为风趣幽默的人。阿梨不过是无甚坏心思的山野丫头,淳挚烂漫又一腔赤诚,虽非相熟的挚友,他却有些喜欢拿她打趣。

可他这话却说对了一半。阿梨如今对着他,确实心有微澜。

只是懵懂的萌动刚刚生出来,就被他拿来挂在嘴边谑笑,阿梨臊得耳根都红了,偷觑他英眉朗目,心中想起张嫂那句他那样的男子,你如何高攀得起,那点非分的妄念便黯然地沉寂下去,再不敢露出丝毫端倪。

李贽将油灯举过头顶,细细分辨一番四周地形,而后往前面路边一处乱石边走了过去。

阿梨亦步亦趋跟在他影子后,微弱的光影摇曳,晃得人更无法看清脚下崎岖不平的路面。一脚深一脚浅摸过去,又踩到一处被晒裂的斜坡,脚下碎石一散,崩裂四溅,她身子往下一滑,猛地出手攥住李贽官袍后摆,这才险险站稳。

可同时,一道尴尬的裂帛声响,李贽那衣裳下摆已经被她生生撕开。

阿梨望着手中半截薄薄的布料,有些傻眼。仰头望着李贽高大的背影,忐忑中夹杂着难堪和不安。

我会缝好的……阿梨慌乱地弥补,赔您一件新的也行。只是他身上的衣裳必然也贵重,她手下捉襟见肘,添了这笔债,心头又沉甸甸的。

孤男寡女,你这见了我就扑的性子几时得改改。李贽撩起只剩半截的衣襟,摇头叹笑着戏言。

阿梨被他逗得噗嗤笑出了声,心中的紧张也渐次消散。这世间怎么会有李司户这样不正经的好官呢?

可笑过之后,她也隐约明白,能宣之于口的必然并不是深藏于心的珍而重之。

几次交道下来,她已然了解,这人瞧着孟浪,实则总有点到即止的分寸,不羁又洒然,撩起芳心一片,却又片叶不沾身。可若她当真对他动了心,只怕他就要退避三舍,从此不见人影。

身份悬殊,他待她不可能有男女之间的真心,他越是位高权重,越是恩重如山,她越要持心守正,否则将来不过如扑火的飞蛾,会被他温柔的假象烧得尸骨无存。

最初的涟漪消弭之后,阿梨有些不舍地认清这个事实。李司户是心怀仁厚聪明决断的好官,是不羁洒脱快意风趣的友人,却大约永远不会是她的好情|郎。待阿兄好了,她还是需离他这样的人远远的,以免将来为情所困,徒增烦恼。

等回了驿站,我先问张嫂借针线替你缝补。将来待我阿兄好了,我手上有了余钱,一定扯几尺好布,去城中最好的裁缝铺子做件新衣裳赔你。他虽不追究,阿梨却不能不识趣。

李贽只随意道:我家中自有仆妇剪裁缝补,韦娘子不必挂怀这样的小事。

他既这样说,阿梨虽觉心中有些愧欠,但既是笃定往后要离他远一些的,她也便不再坚持。

因她摔了这一下,李贽这才发现自己这灯提的有问题。阿梨走在他身后根本瞧不清路。

你就在这等我。我记得往日就在那石头边看到过这味药,几步路,采来给你便是。

阿梨依言等在路上,李贽提着灯过去躬身查看不久,似乎发现了草药,伸手去采。

只是他手刚伸过去,似乎被什么袭击,猛地一缩,阿梨随即便看到他重重将手中绳索一样的东西狠狠砸在石头上,而后远远朝路边一摔。

虽未看得分明,阿梨也知道那必是一条蛇。临州多山水,夏日天气又热,自然多蛇虫鼠蚁。她也顾不得看清脚下的路,连扑带爬奔过去,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果然见他右手食指上两个新鲜的血眼,正汩汩流着两行血迹。

来不及思考,阿梨抓着他的手指便含进了口中,用力一吮,数次后迅速将口中的毒血吐出。

连吐了十余次蛇毒,阿梨捉着李贽的手指,见那血眼并不再冒血,她仍有些不放心,皱着一双秾丽的柳叶眉,抬眼望李贽:你觉得怎么样?

李贽目色深沉,望着阿梨水色殷红的菱唇,惜字如金:心悸气短,呼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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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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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悸气短

这就是中毒的症状了。阿梨笼起一双长眉,桃花眼里忧心如焚,看得李贽心中一软,受伤的手指轻轻一屈,抚过她唇角未擦净的口水。

傅郎中手里一定有解蛇毒的草药,若没有,我这便回城替你去抓药。阿梨并未察觉李贽略有些不安分的手指做了什么。人是帮她采药时受伤的,她心中愧疚难安,十分煎熬。只觉今日事事不顺,阿兄受了重伤,这下连李贽都中了蛇毒。

傻子。没瞧见血液颜色未变吗?那蛇并无毒。李贽嗤笑着拂开阿梨的手,夺了阿梨手中的竹杖,在草丛中乱打一阵,这才蹲身,撬开草根附近的泥土,将几株药草挖了出来。

虚惊一场,阿梨仍有些难以置信:那你为何说心悸气短,呼吸困难?!

她有些生气。她知道李司户是个风趣的人,但他不该拿这样的事情来开玩笑。蛇毒严重是会死人的,她方才险些吓出好歹,只觉得心脏跳得都快蹦出来。

这一日她经历了两场这样痛彻心扉的苦痛,李贽若中蛇毒而死,她会愧悔得不知怎样活下去。

李贽采了几株草药,伸手递给阿梨。她一把夺过来,也不等他,气鼓鼓地转头就走。

因怕她再摔着,李贽忙提了灯,紧跟在后头。直到快到驿站附近,不论李贽跟她说什么,她都不回应。

他扯了路边一株狗尾草,拿毛茸茸的短尾撩在她颈子后。几次三番,阿梨终于怒了,转身扯过那草尖,重重扔在脚边。

李司户若无聊想拿人逗趣,找旁的人去。或是因着初见的方式和场合不合时宜,他总对她言语轻佻,看似诙谐风趣,实则就是不尊重她罢了。阿梨敛下眉眼,心中有几分苦涩的黯然。

将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也唯余那点失落的黯然。阿梨不想再与他独处,转身匆匆往驿站。冷不防身后一只大手倏尔拽住她肩头,往后重重一扯。

李贽躬下腰,单手控住她后脑,噙着她殷红的嘴唇,重重一吮。

霎时,她头脑一片混乱,心如鼓擂,只觉得心悸气短,无法呼吸。

十几息后,李贽松开阿梨,望着她迷乱的眼神,促狭笑道:你现在觉得如何?男人的手是那么好啃的?

清冽的唇齿香气似乎还停留在馥软的唇畔。那英伟的男儿已经落拓不羁地远去,走入一片煌煌的灯火中,独留她躲藏在树影暗处,慌张地用衣袖将嘴唇擦了一遍又一遍。

李司户回来啦?找到阿梨没?庭院中张嫂的声音响脆,里头不少帮佣和工头纳凉闲话,见他进去,纷纷寒暄。

阿梨怕被张嫂等人察觉端倪,将头发抿了又抿,又自觉心绪平稳了,这才推了门匆匆进去。

张嫂正替李贽张罗饭菜,原要端进他房中,见阿梨进来,晓得她也无处觅一口吃的,悄悄指了指厨房,压着声儿道:替你留了一碗白粥。照顾你阿兄要紧,却也别拖垮了身子。

她显见是做不成张嫂的侄媳妇,张嫂却还这样照拂她。但因着那句她高攀不得李贽的大实话,阿梨在她面前添了几分拘束。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口袋里已经一个子儿也不剩,阿梨自然也硬气不起来去拒绝她的好意。

将几株来之不易的草药交给傅郎中,阿梨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乖乖跟在张嫂后头去了厨房。

他方才出去找你,显见对你还是有点心思的。张嫂一面唰唰刮着锅底上沾的米粒,一面与阿梨刺探八卦,他在哪找着你的?

阿梨再没有母亲教导,也知这种事情若传出去,她将来就别想在临州城中嫁人,因而只摇了摇头,端起碗将脸埋了进去。

许是走岔了,并未见着他。

小娘子面皮薄,也懂得跟她打诳语了。

张嫂拿手指戳了戳阿梨的脑门,略有不满地跟阿梨说起她方才打听到的新鲜事:这李司户原来竟是长安人,因为直言进谏得罪了宰相,这才被下放到咱们临州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做官。但他家中想必贵不可言,不然也不能年纪轻轻就做了五品的司户。你阿兄如今也没了指望,将来还不知是个怎样的情形。人这一辈子,又有几回攀高枝儿的机会。阿梨你可得好好把握……

眼见李贽对阿梨似有几分上心,且阿梨虽做不得李贽的妻,但未必没有机会做他的妾,张嫂此时又改了口风,反而怂恿阿梨把握机会。

但这话阿梨并不爱听。她纵然有几分倾慕李贽这个人,却并没有这些功利的心思。人年少时的情意总是很纯粹,不愿被污浊的世俗所染。

但张嫂对她并没有歹心,她也不好不识抬举,只默默听着,入耳不入心。

张嫂见她乖觉,想她没有母亲教导,便又多提了两句:你也不要心急,万万不要一开始就上赶着做贱骨头。男人呐,你得吊着他的胃口,等钓得他心中猫爪挠心,往后他保准就娶你回家做姨娘……

正说得唾沫横飞,她却突然哑了,面色也变得讪讪的。阿梨后知后觉回头一望,见李贽倚在门框上,嘴角噙着笑,也不知听了多久。

好似筹谋着上富户家中行窃,尚未动身,已被端了老窝。阿梨涨得脸色通红,想要解释,却又觉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一定觉得她很想做他的姨娘。

我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韦娘子有得等了。

张嫂听他这一句,脸色比午后被他下了面子那会儿还精彩些,望着阿梨,欲言又止。

李贽走进来,在阿梨身边坐了,指使张嫂道:去我房中将饭菜端过来。

一个人窝在狭小的房间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山珍海味也吃得没滋没味的。但阿梨碗里不过一碗白粥,却吃得那样香甜。

他对阿梨有几分恻隐之心,想将自己的饭食也分给她一些。而常言道秀色可餐,对着美人,连日苦夏的胃口说不定能大开,多吃几口饭。

但阿梨却并未领这份好心。她几口将碗中的白粥喝尽,只淡淡说了句:我吃好了,李司户慢用。而后端着碗到外头清洗了,再也没进来。

他方才那句话犹如尖刀,狠狠刺中她稚嫩又柔软的心脏。瑰丽而温柔的绮梦破碎,她瞧清自己的身份,彻底将那一丝不舍的妄念埋葬。

她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情|爱于他,是玩弄于股掌的游戏;而于她,却是生死攸关的剧毒。

尘埃里的人,哪里配。

第8章 宋教谕

次日,韦兴醒来,一张脸熬得蜡黄蜡黄的,眼窝都陷了下去。看到阿梨,偏还忍着痛,强装笑颜。

要是我早些给你做双新鞋送来,你动作麻利些,也不至于被石头压伤了。阿梨端水给他擦了脚,将那双新纳的鞋子给他换上。

但韦兴的腿肿得老高,连脚也是浮肿的。那鞋子只穿得进去几只脚趾,便再也塞不下去了。

阿梨眼圈一红,却又不敢在韦兴面前哭。他重伤之下,心里头肯定更不好想,若她再做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他心里不知多绝望。

但韦兴还是察觉她的异样,抬手揉了揉阿梨略有些凌乱的发顶,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我命里有此一劫,哪关你的事,你万万不可自责。

再说你成日脚不沾地,哪有多少闲功夫做这些。

朱家开着酱料铺,生意在临州城的铺子里算是不错,阿梨每日要做的活儿很多,难得有闲坐下来纳鞋子。

而做鞋又不比缝件衣裳那样简单,需耗的功夫特别多。

她手里没有多少闲钱,自然不能给他纳千层底,都是自己往附近的竹林里捡老竹笋外头包覆的那层壳,在砂石上磨去笋壳表面那层毛刺,一张张攒起来,用熨斗烫平了,剪成鞋样子。

夏日笋子本来就少,要攒够自然需要时间。可这只是最简单的一步,仅用笋壳做底的鞋子自然穿不长久,阿梨收捡了旁人扔掉不用的碎布头,清洗后用浆糊粘起来裁好。

制鞋底时,两层碎布粘的布样子,一层笋壳,用新搓的麻绳细细纳了,方才能做出一面耐用的鞋底。这样做的鞋底除了面子和底子用的完整的布料,其余都是碎布和笋壳,自然比不得旁人的千层底,但比草鞋经穿许多。

更何况工地上到处都是碎石,草鞋易伤到脚趾。

从阿梨知晓韦兴要往这边服徭役就开始替他做鞋,可直到两三日前这鞋子才做好。只是他却穿不上了。

但眼下鞋子事小,韦兴自从昨日晌午到现在水米未进。他本就受了重伤,虽没什么胃口,但越饿下去,体力越不足,早觉得头昏眼花,气息奄奄的。

阿梨往厨房去,张嫂却不在。管事见了阿梨,不由拉着张脸,不悦道:李司户可没发话包朱裕的伙食。昨日才发了粮饷,若要在驿站搭伙,也该交钱交粮。这里哪个不是勒紧了裤腰带节衣缩食的,没得要旁人省下口粮养你两个。

阿梨并不知道韦兴归哪个工头管,昨日发粮饷时韦兴尚且重伤昏迷,而她往后山替他采药,根本未曾领到钱粮。况且韦兴是在工地上干活时受的伤,李司户明明说了……

恰张嫂送完朝食提着桶进来,听了这句,忙给阿梨使着眼色,将人拉到一旁:死老头子就那个性子,躺在棺材里还要伸个爪子,又抠门又恶煞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但你兄弟如今躺着,这些日子也挪不得,身边又不能缺了人照看。咱这穷乡僻壤,一粒米都金贵着,嫂子也不能日日来做这个人情。你不若还去求一求李司户?……

昨日李贽说的什么,张嫂也听得清清楚楚。两个人说那些话被人家听个正着,阿梨并不是不知趣的,她连再见一眼李贽的勇气和心思也没有,哪会主动再上门去讨他的谑笑。

我阿兄在工地上干了一个月的活,自然该有粮饷。我自去讨就是了。阿梨摇了摇头,辞了张嫂,回了屋中。

傅郎中清早过来替韦兴查看伤处,他端着一碗喷香的白米粥,口里嘎嘣嘎嘣咬着脆脆的酱青瓜,一见阿梨进来,将凳子上的药包递给她:三碗水煎成一碗就好了。等他喝了,你再去山上扯点新鲜草药来包。他那腿,这几日不消肿怕就坏事了。

韦兴躺在床上,听着傅郎中哧溜哧溜喝着粥,饿得清口水直冒。但阿梨两手空空的回来,他自然也明白了什么。官府岂会养闲人呢?往日他能在工地上干活,自然能分两碗稀粥。但现在他非但动弹不了,每日还需耗银子抓药。

李司户能开恩给他免费治,但他与阿梨的衣食只怕没有着落。

昨日发粮饷呢,兴许是工头帮你收着,我等下帮你去取。阿梨见韦兴无意中眼巴巴望着傅郎中的眼神极为可怜,心中一酸。

人穷万事难,她与韦兴都是劳碌命,成日从鸡叫五更忙到半夜,到如今也不见攒下多少钱。昨日心急着求傅郎中,也未留几文傍身钱,往后的日子只怕更要步步艰难。可若韦兴的腿治不好,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不知要捱到什么时候。

阿梨往厨房借了炉子和煎药的砂锅,蹲在院子外头看着火熬药。想着姑母将来要敲一笔厚厚的礼金,莫说寻常人家拿不出来,便是拿出来了,往后的日子债台高筑,一眼看到头,日日为钱愁。

她想起棠姐儿新请的那位琵琶教谕来。那人姓宋,年纪三十出头,已中了举人,自然也早娶了娘子。他如今是府学中的琵琶教谕,来家教棠姐儿,据说一个时辰便能收一两银子。

阿梨心中自然艳羡那样有本事的人。家中的仆妇庆嫂向来与她交好,也怂恿着阿梨悄悄跟他偷师,学得一技之长,往后才能彻底离了朱家,挺直腰杆做人。

她昨日趁着宋教谕上门,特意端了一盆豆子到棠姐儿厢房外的天井去淘洗。宋教谕也看到了她,还和善地对她笑了一笑,将半开的窗扇完全打开来。

但他教的什么,她却有些听不懂,却记住了一句唱词: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她本有些奇怪,花或许想要艳丽的容貌,可云怎会想穿衣裳呢?后来听他解释,方才知那是写人美貌的一句诗。

而他对着棠姐儿解释这词句时,眼神却落在阿梨身上,仿佛她就是那诗词中‘会向瑶台月下逢’的美人。

因为表兄朱裕如今正在府学读书,姑母对这位宋教谕十分客气。见他总盯着阿梨看,难得没有当众开口斥骂阿梨,只是打发她走几十里,往两河驿送酱料。

姑母或是想罚她,哪知幸而如此,她才能及早将韦兴背出来,亲自照顾。也算是歪打正着。

从前,阿梨从没有动过主动引|诱男子的心思。可形势比人强,这一刻,阿梨起了要好好笼络宋教谕的心思。宋教谕显然对她有几分好感,而她想借着这份好感,求他收自己做徒弟,学得一技之长,将来才有立身的本事。

她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陷在令人窒息的烂泥里,毫无还手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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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飞上枝头

砂锅中的药汤咕嘟咕嘟开得快溢出来,阿梨尤不自觉,仍拿蒲扇扇着火。

忽有人扯了扯她头上丫髻,嗤笑道:想什么这么入神!是要将药汤熬成狗皮膏?

阿梨心中想着如何去求宋教谕,乍一听到李贽的声音,不由耳廓泛了点红晕。

李贽在庭院外木栏杆上侧身坐了,抱着膝打量阿梨垂下的眼睫,浓密黑亮如鸦羽一般。

人常说青山处处埋忠骨,而今看,青山处处也出美人。

入临州之前,李贽早听闻过此地的恶名:地无三尺平,而穷山恶水出刁民。乘船过峡谷时,他仰头望见悬崖上腾挪在树梢的影子,以为那是猿猴,仔细一瞧,方才发觉那竟是当地摘油桐的土人。

当日他写了一首诗,讽刺临州穷峡巅山,人如山狖you(黑色长尾猴)……

于李贽来说,这座贫瘠而蛮昧的城池,因阿梨而生动和亲近起来。荒山里民役的号子不再是蒙昧粗鲁的,劳作在群山之间的老叟不再显得瑟缩猥琐,就连颠扑在悬崖树梢上的采桐人,也褪去了黑色长尾猴的怪诞,渐渐添了民间疾苦的共情。

只是,阿梨如今见他,却是相看两厌。

我阿兄的粮饷该找谁要?她将扇子搁在炉边,伸手去提砂锅。

李贽被她莽撞的动作吓得从栏杆上跳下来,冲上去抓住了她的手。

阿梨诧异地瞪他一眼,李贽蹙紧一双浓眉,轻声斥她道:蠢死了。在炉子上熬了这么久,不烫吗?

阿梨望一眼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因为李贽无论在哪里,总是这群人眼中的焦点,他原先坐在旁边与她搭话,就有几道别有深意的目光不时扫来。此时他一反常态,早有人偷眼朝这里望来。

阿梨甩开他的手,仍径直提了那砂锅的耳柄。她倾慕着李贽时,哪怕觉得他说话口气中总有高高在上的狂妄,却愿意忍让着他,便是这点小瑕疵,也透着自信非凡的风趣可爱。

但如今那倾慕已成沙,这点小瑕疵却变得伤人自尊。

因而她也学着他的口气,回敬道:李司户不识人间烟火,大惊小怪也在所难免。陶土做的砂锅怎么会烫?倒把人都当傻子。

这锅不烫又怎能将药汤熬得滚开呢?只是她手上生了厚茧,提的又是耳柄,自然并不觉得烫。

但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刺,李贽这才确定自己不知何时竟惹恼了她。怪不得昨日也不愿同自己一道用膳。

果然世间女子都心眼比针尖还细。李贽不由扶额,摇头叹笑。

阿梨倒了汤药,见他仍杵在旁边,一双桃花眼里蕴满了怒意:你是个浪荡的风流子,我却还要脸。你往后没事不要来找我,省得旁人总来问三问四。我还不打算熬到三十五六岁再给你做小!

李贽原还想再拿她逗趣,听到最后一句,脸上的笑不由一怔。下意识要反驳,他并不是什么浪荡风流的人,可最后那一句,却又无从去否认。

伊人远去。李贽望着阿梨的背影,心中有几分怅惘,信步穿过门廊下的穿堂,往驿站东边的角门而去。

清晨的阳光虽已有些晒人,但地气尚未蒸腾,阴凉处自然还算令人惬意。他垂手撑着角门外砖石砌成的镂花石栏,透过一株遒劲的大榕树,遥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苍茫群山,思绪飞到遥远的长安。

长安赵郡李氏西祖房的贵地,自然容不下阿梨这样门庭破落的女子。更何况他李贽,远不是寻常的纨绔子弟。

这之后,李贽只遣人过问了一句朱裕上月的粮饷,命人给阿梨带了一张十两的银票,却再未见过阿梨。

*

因韦兴是常年做惯粗活的人,也是命贱得很,起初肿如砂罐的腿,在傅郎中一天一句怕是难了往后只怕都要拄拐兴许会瘸……中,不过旬日间,竟然渐渐细了下去。

阿梨这才醒悟,这位傅郎中惯用的法子便是先将人吓破胆子,仓惶之中,为了救亲人一命,什么样的要求便也不算事。

且傅郎中自从知道韦兴竟得了十两银子的赔偿,开的药就渐渐价贵起来。原先不过三五十文的药材,到后来动辄便一两百文。阿梨虽不太识字,但比对开出来的药,也知药方子大同小异,并无什么变化。

她有一次忍不住过去质问了他,傅郎中却捋着山羊胡子,不紧不慢道:说你是个土包子。这方子里添了人参,人参是什么价?寻常人吃得起吗?

韦兴的腿尚且不知往后能不能好全,说不得往后余生都指着这笔钱立住脚,阿梨怎么敢拿这个钱去填傅郎中这无底的欲壑呢?

那之后,傅郎中开了药,阿梨也不在他这里抓了。或是徒步回城一趟,或是亲自去周边的山里采药。有时有的药难寻,往往要跑遍几座山。

可韦兴一天天好起来,那所有的付出便是值得的。

等韦兴能下地,两兄妹一合计,成日在驿站中住着也是一笔开销,不如早日回去。

韦兴所带的行囊少得可怜,里头只有两身换洗的衣裳、一副碗筷和一卷用旧的竹席。

阿梨去工棚中替他收拾了,雇了一匹马,驮着韦兴回了临州城。

但如阿梨所料,韦兴回来,姑母十分不高兴。将心比己,寻常人但凡有点良心,也该对受伤的侄儿有点愧欠之心,毕竟韦兴的腿是在替朱裕服徭役时受的伤。但阿梨的姑母却有一套自己的理由。

当年朝廷颁布《榷盐令》,承诺免除盐户的徭役。你阿爹那个死脑筋,非但把自己搭进去,赔了韦家几十口盐井不说,我裕哥儿分明能沾他外祖的光,不必服劳什子徭役的!

韦姑母见阿梨两兄妹灰溜溜回来,除了赁来的马,破落得像要饭的,心中已自憋了一肚子气。她怎么就这么晦气,摊上两对讨债的。

韦长生死了,赡养父母的担子便落在她头上。那是她欠的,甩不脱。可没道理要替那两口子养一对小的。当年阿梨的母亲可是闻风而逃,韦长生一下狱,她就卷了不少金银细软跑了。这些年在外头不知养小白脸穿金戴银过得多舒适。

偏她要替那贱女人拉扯两个孩子,守着出息不大的铺子,日日操劳。——虽然阿梨和韦兴成日做的活计比外头请的长工短工都多。

韦姑母越想越气,横了阿梨一眼:我丑话说在前头。将来若韦兴的腿好不了,我可不替你担着。你就是嫁出去,也得带着你哥一起,别想独个在外头快活,却将你兄弟这包袱推给我。

往日当着韦兴,姑母并不会这样盛气凌人对阿梨。他毕竟是韦家的男丁,是振兴家业的希望。但眼看韦兴不中用了,她的话便刻毒起来,谁的情面也不再讲了。

阿梨没有与姑母顶嘴。韦兴紧咬着牙关,眼睛憋得发红。但钱是人的胆,两兄妹寄人篱下,他如今伤重在身,凭着一腔意气便能护住阿梨吗?

韦姑母还要再说,家中仆妇引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先生,掀开后堂的门帘走了进来。

她忙换了一副笑脸迎上去,又吩咐那仆妇去沏茶来。

来的正是棠姐儿新近请的琵琶教谕宋宪。日头有些烈,他一路走过来,额头上见了汗,连后背上都湿透了。

棠姐儿在乐律上有些天分,但她这个年纪学琴已是稍微有些晚了。时日又这样紧迫,亏得宋先生日日不辍,悉心教导。我昨日听她弹奏得也有几分样子了。

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府学的教谕面前,韦姑母刻意攒出两分盐商千金的教养来,说得头头是道。

宋宪进后堂的第一眼便瞧见了阿梨,眼中迸出一丝惊喜,面上的笑也真切许多:我这一批教了三四家的千金,令嫒的表现是最出色的。虽然基础薄弱了些,但对乐曲的把握却极到位。想必这次一定能选上!

郡守府几日后要在民间甄选一批能歌善舞的女子去府中表演,拔得头筹者能获得一笔丰厚的赏金。

而且,传言说赵国公李贽不日将亲帅大军入临州剿匪。陆郡守特意筹备了一场精彩纷呈的犒军宴。据他所知,这些女子亦有机会在赵国公面前亮相表演,甚而被选中为姬妾,一朝飞上枝头,羡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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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凉茶

见宋教谕提到这事,韦姑母趁着仆妇上茶,偷偷朝她使了个眼色。

福婶是韦姑母的陪嫁,这些年伺候下来,早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主子动一动眉毛,她便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太太心中厌着阿梨呢,哪会叫这小蹄子留在跟前戳眼睛?只是当着宋教谕,不好显得太刻薄,没得在外人面前落个坏姑母的形象,传出去影响了棠姐儿两兄妹的名声。

福婶端着茶盘从阿梨身边经过时,便挽了她的胳膊,笑道:才刚在外头见到崔师傅,叫你到后头搅酱缸呢!女孩子家,不勤快些将来可遭人嫌弃,得放了笊篱捉笤帚,样样都来得才行……

宋宪见他一来,这朱太太便将那小娘子打发了出去,心中有些不快:你家这丫头生得有几分灵动,若能一起来学琵琶,说不得就得了陆大人的赏识。

韦姑母夸张地大笑起来,推脱道:没得浪费我的银子!她懂个啥?目不识丁,扁担大的一字读蚯蚓!不过是马屎做的汤圆,也就一张皮子还看得了……

阿梨尚未走远,听见姑母高声笑话着,当着宋教谕将她贬得一钱不值,心中如被马蜂蛰了一下,难受得紧,攥紧了一双指尖,眼睛里也蒙上一层雾气。

韦家被官府查抄,她兄妹两个投靠朱家时,除了身上穿的衣裳,连一文傍身的铜板也没有。姑母时时斥骂他两个讨债鬼,自然不肯舍下一个铜板替他们也请个先生。

只听她姑母又继续道:听闻陆大人是探花郎的出身,学问高,人又风雅,府中连烧火的丫头都是识文断字的,岂会赏识这样胸无点墨的人。人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您抬举了阿梨,人家也只觉得有辱斯文……

再往后的话,阿梨没有再听下去,只匆匆垂下头,扶着韦兴逃也似的走出后堂,往他屋里去。

单独看朱棠,细眉细眼,很有几分古典美人的韵味。可每每阿梨与棠姐儿站在一处,便成了黯淡的陪衬。韦姑母可不想拿自己的女儿给阿梨抬轿子,到头来为她人做嫁衣裳,便宜了那贱妇养的。

宋宪见她如此说,也只得作罢。歇息片刻,便往厢房去,继续今日的授课。

*

阿梨将韦兴安顿好,便去了铺子后的偏院。一排排硕大的酱缸摆放在这里,要经过几十天的发酵,方才能制出好酱。

制酱的大师傅老崔早领着两个徒弟在里头翻缸,一边翻搅,一边跟徒弟们传授要领:这制酱,翻缸至关重要。别家的酱不如朱记,正是差这一层火候。因为咱们家的酱,是在午后最热时翻的缸……

老崔正说到关键处,抬头见阿梨进来,便放低了声音。

阿梨勤快,悟性好,又颇能吃苦。但老崔却并不肯将手上的技艺传给她。只因韦姑母早交待过他,需防着阿梨兄妹长大后挖自家的墙角,千万对阿梨要留一手。若朱家的秘方将来被阿梨带了出去,少不得会抵垮了自家的生意。

他是朱家的大师傅,仰仗着朱家立足,养活一家大小,自然没有吃饭还砸锅的道理。因此这些年,他防阿梨跟防贼一样。

是以,阿梨寄人篱下这些年,每日跟在师傅伙计们后面粗活重活儿没少干,却也没法子学得傍身的一技之长。

一见崔师傅的样子,阿梨也不去他跟前讨嫌,离那几师徒远远的,只往院东头最末尾处的酱缸处站定,揭开了盖子,顾自干起了活儿来。

赤酱色的长木棒戳进粘稠的满满一缸酱料中,收着力道重重一划,发酵的酱料味伴随着气泡破裂的声音扑鼻而来,在日头下热腾腾地直往面上扑。

尚未发酵好的酱料味道并不太好闻。阿梨却做惯了,只使足了劲,顶着头顶强烈的太阳麻利地翻搅着,将沉在下头的豆酱都翻搅上来,充分搅合均匀。

这一缸酱少说也有几百斤,若是躲懒,或力气小了,缸底的酱料无法充分发酵,制出来的口感便差上许多。

不多时,她一张梨花白的脸渐渐又闷得嫣红,斗笠下连发根都湿透了,身上的布衫也浸饱了汗,勾勒出妙曼的身条。惹得老崔的两个徒弟不时就往这边瞟几眼。

阿梨!偏院的门吱呀一声,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摇着蒲扇走进来,站在围墙下唤阿梨。

那是老崔的继妻,朱记上下都唤她庆嫂。原是韦家的下人,自幼看着阿梨长大,自己又并无所出,是以这些年颇看顾着她。

韦姑母苛待阿梨兄妹,这庆嫂便是最看不惯的一个。

此时庆嫂的扇子摇得有些不耐烦,眉眼间颇有些不满的焦灼之色。

阿梨放下木棒,拿纱布巾子擦了一把汗水,瞧清庆嫂的脸色,心下狐疑,忙从酱缸缝隙间穿了出去。

老崔只抬头瞥了婆娘一眼,并不理会,闷不吭声地继续手中的活计。两个徒弟却都杵起手中的木棒,停下来朝门口张望。

粗衣素服也掩不住阿梨那一身冰肌玉骨的灵秀之气。她性子淡,老崔防着她,她便不太同他两个徒弟走得太近。每日一起做活,连话也未说过几句。但并不妨碍少年慕艾,只要她在,那两人必心猿意马地学不进去。

阿梨从那一片酱缸中走出来,庆嫂紧走几步凑到她身边,将她拉到偏院外头的树荫下,低声责怪道:你阿爹在时,家中几十口盐井,也是这临州城数一数二的人家。你好端端一个千金小姐,不想着趁颜色好,钓个金龟婿重振家业,成日跟着老崔混有什么出息!

见阿梨连头发都湿透了,庆嫂忙将扇子往前递了递,一阵热风扑在她被汗水濡湿的发间,汗味里竟夹杂了一丝酱料味。

庆嫂被熏得偏过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顾忌着阿梨的脸面,到底没说什么难听话。

可阿梨的世界只有那么大。便是不跟着老崔干活儿,也并不会有看得上她的金龟婿从天而降。只有庆嫂总以为她模样好,随随便便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可事实上,她这样微贱的人,若不给人做妾,稍有些底蕴的人家又哪里看得上她?想起李司户那句韦娘子且有得等,阿梨心中有些黯然。

她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若当真因为有几分姿色就轻佻起来,怀揣那样不切实际的妄念和野心,不过是送上自己的脸面和尊严,叫人家轻蔑地扇一巴掌罢了。

阿梨将斗笠取下,垂下眼睑,:哪里就有好人家等着我,庆姨往后别再说这样的话。我哥腿伤了,我再不多干点活,她岂看得惯我。

庆嫂拿扇子拍了阿梨背后一下,唬着脸怒道:你怕她个黑心肝的作甚!朱记的铺子都是从韦家陪嫁过来的。你不趁着爷奶还在,给自己谋一份好前程,难不成要给朱家翻一辈子酱缸!

往日你还能指着兴哥儿,可往后只怕他还要指望你。

最后一句话,正刺中阿梨的软肋。她是陷在怎样的烂泥里都能活得下去,可韦兴呢?男儿无家业,连一房媳妇都讨不着。她若没本事,他苦的日子还在后头。

你姑母不叫你晓得,可家中的下人都传遍了。我就说她那个只吃不屙的貔貅性子,怎舍得请一两银子一个时辰的琵琶教谕来家里教棠姐儿呢!

庆嫂说起此事,两眼放光,说是郡守府要在城中采选有才艺的美人。一旦中选,赏金丰厚。若你去应选,说不得能被府上的公子瞧中,那就是几辈子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况且你姑母最是个护犊子的,她还能害了棠姐儿不成?你摸着棠姐儿过河,总没有错的。说到此,她掩着嘴一笑,她不想你好,你偏就要活出个人样儿给她瞧瞧。

阿梨自然也想。可她多年来寄人篱下,而姑母性子厉害,她早被驯化成温顺寡言的羔羊。纵使晓得该为自己和韦兴的前程打算,却也并没什么好法子,能在她姑母眼皮子底下偷得宋教谕这师父。

你也知是采选有才艺的女子,我却别无所长。郡守府考校美人,总不会叫她们比试翻酱缸。

琴棋书画针黹女红,阿梨一样都不擅长,就连厨艺也平平。洒扫洗衣洗碗这样的粗活她倒是日日都干。可听闻郡守府里是连烧火的丫头都识文断字的,她连去府上做粗使的丫头都勉强。

庆嫂生怕她打退堂鼓,攥着她手臂便往自己屋里去:事在人为,你不试一试,怎知自己不行?

待阿梨匆匆沐浴过,晾干了头发,庆嫂从水井中取出湃得凉浸浸的青梅,放进点了几滴甘草汁的凉茶里:你将这壶梅子凉茶送去棠姐儿屋里。天气热,这凉茶止渴生津又爽口,宋教谕必定喜欢。若棠姐儿她要撵你出来,你便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求宋教谕也教教你。

方才宋宪说阿梨生得灵动,若学了琵琶去参选,说不定可以得陆郡守的青眼,却叫那黑心肝几句话打发了。这事转头便经由旁人的口,传到庆嫂耳朵里,简直气炸了她。

若宋教谕没这个心,她也不敢自作主张,横生这些野心。但宋宪既发了话,凭什么只叫朱棠出人头地,而阿梨就要躲在偏院中顶着日头跟老崔那两个没出息的徒弟一起翻酱缸呢?

因此,她一得了信儿,急匆匆便出去找阿梨。

天井里静悄悄的,姑母并不在,缠绵幽咽的琵琶声从厢房里响起,但曲不成调,弹得断断续续。

阿梨轻轻吐出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到棠姐儿门前。因为天热,屋子里门窗皆大大开着。一个小丫头坐在廊下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偶尔睁眼一瞧,眼睛都熬得有些发红了。

朱家虽殷实,钱却是卖酱料一罐一罐攒出来的。韦氏爱财如命,并不舍得给女儿多养几个小丫头吃闲饭。这丫头昨日上夜,白日本该休息。但宋教谕授课,自然不能让朱棠与男教谕独处,所以又让她来外头守着。

嘈嘈切切的滚珠落玉声听得她昏昏欲睡,却又不敢睡踏实了,瞧着有几分滑稽。

而屋子里,朱棠因昨日练琵琶的时间太长,伤了手指,今日便有些不在状态。宋宪蹙眉听着,脸色有些不好。严是爱,松是害,这是宋宪为人师表一贯的教条,因而也不顾忌朱棠是女弟子,说出的话没留丝毫情面。

陆家的侍婢都不止这个水准。若民间女子的才艺仅止于你这个样子,郡守大人何必舍近求远,广为采选?

朱棠吃了挂落,咬了咬唇,颤抖的指尖重新按在弦上,轻轻一用力,手指便被割得生疼。

这时阿梨走到门前,探头往里一瞧,怯生生问:阿棠,庆嫂做了梅子凉茶,你可要歇一歇,饮两口再弹?

阿梨与朱棠是亲亲的表姊妹,但韦氏向来将阿梨贬到尘泥里,当粗使的下仆使唤。朱棠待她,一直高高在上,并不与阿梨亲近。

眼下她被教谕落了面子,若在寻常,自然并不算什么事,却偏偏被她看不上的阿梨撞见。因此她心中没好气,正待撵走阿梨,宋宪却展颜一笑,让阿梨将茶壶提进屋里。

那水倒出来,便充溢着一股梅子的甘酸香气。韦氏吝啬,好东西往往自己留着,今年的梅子少,都泡了酒来卖,自家不过留了一小罐,自然舍不得拿出来招待人。因此上给宋教谕的,也不过是家中自制的雨前茶。

难得这一份心意,也或是上茶的人令人赏心悦目,宋宪一改对着朱棠时的那一副严肃模样,眉眼之间显见温柔了几分。

这琵琶很难学吗?阿梨绞紧手指,因着心中别有所求,而那渴求又承载着许多旁的东西,紧张得心脏都砰砰跳动起来,鼓足了勇气方才敢与这位宋教谕主动搭话。

宋宪的态度极温和,并不似她想象的那样高不可攀:也难也不难。要学会其实容易,但要学好学精自然也不简单。

阿梨点了点头,望着宋教谕放在一旁桌案上的琵琶,那精巧细致的一弦一柱都令她生出卑微的渴慕。

若她也能学会弹奏这琵琶,人生是不是就能就此改写呢?

既送过了茶,那就早点出去吧,别耽搁了我学琴。学这个得要一两银子一个时辰呢!

朱棠不愿见宋教谕与阿梨多说话。阿梨才放下了茶壶,她便开口赶人。

阿梨也没什么理由留下来。她并不如庆嫂所想象的那样,能仗恃美色,所向披靡。相反,她性子本本分分,随口撒谎骗人并非她所擅长。她甚至连委屈巴巴地垂泪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也不能。

她望了望案台上那把精致的琵琶,到底垂下了眼帘。

宋宪瞧见她目中黯然之色,心中那根弦如被风声轻轻撩拨,将手中茶盏一搁,开口道:天气太热,屋中也无冰盆。你便留在此为我打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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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风口浪尖

宋教谕发了话,朱棠纵然不满,也敢怒不敢言。她向来要强,方才在阿梨面前丢了脸,此时便要十倍找补回来。

且这琵琶,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学会的吗?她有这时间,还不如到后头多涮两只缸。

因此,朱棠打定主意,故意在宋宪面前卖弄起高深晦涩的学问,想让阿梨知难而退。

我昨日新得了谱子,是从陆二小姐那里借来的《十部乐》,不知宋先生可会演奏?

陆二小姐是郡守陆甫的千金,朱棠只是寻常的商户女,要与这位金尊玉贵的陆二小姐搭上关系,且从她手里借得一部珍贵的曲谱,自然非常不易。

好在朱裕与陆家的公子是府学的同窗,她求了朱裕很久,软磨硬泡他才同意去帮自己借这谱子。

且这曲谱乃是宫廷乐,民间自然难得一见,更何况是临州这样僻远的蛮荒之地。朱棠将那曲谱拿到手一看,便发现好多地方极难演奏,是以打定主意要在郡守府的选拔宴上从中挑一曲最难的演奏。

此时拿到阿梨面前炫耀卖弄,自然正相宜。

宋宪点了点头:太宗《十部乐》乃是宫廷乐曲,象征文德昌盛,尤以《清商》《疏勒》等曲最受人欢迎,但要弹好自然并非易事。

他说着,笑望阿梨一眼,抱了琵琶坐在红漆木椅上,指尖轻拢慢捻,信手拈来的滚珠落玉之声倾泻而出,似深山老寺塔檐下风吹玉振的占风铎,一粒粒皆扣在人心弦上拨动。

复杂的指法和技巧令朱棠眼花缭乱,最终生出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她要练到宋教谕这程度,不知需耗多少功夫和时间,但短期之内,显然不可能。

而阿梨却并无她这样心思复杂的感悟。她不懂什么《十部乐》,只觉得宋教谕的琵琶弹得真真好,打扇的手也随着乐曲的节律,时快时慢,看着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一副很神往的模样。

朱棠心愿落空,反而更挫败焦虑。她也顾不得阿梨这样的蝼蚁了,只磨着宋教谕赶紧教自己方才所奏的《疏勒》曲。

但宋宪却以这曲子太难,她仍需专注于基本功为由,只选了一首极为简单的民间小调来做讲解。甚而还让阿梨用自己的琵琶练习了最简单的拨弦和辨音。

宋教谕分明偏袒阿梨,占用她的宝贵时间去教阿梨。朱棠一张小脸气得铁青,有心想撂下琵琶去向阿娘告状,但宋宪是府学的学官,朱裕如今正在府学求学。朱家请宋教谕前来教她,原本也是打着让宋宪在学中多照拂朱裕的主意。

气闷之下,朱棠指下一用力,琴弦竟然被挑断了。她的指尖也被琴弦割破,鲜红的血珠子沁出来。

秋池!朱棠眼圈一红,厉声叫了一句守在门外的丫头,看着一副生气又委屈的模样。

秋池的瞌睡被这一声尖锐的呵斥瞬间吓清醒了,慌忙提着裙角冲进门来,见朱棠委委屈屈哭着,而阿梨站在一旁,拿着扇子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唬了一跳。

你是死的么?我手割伤了,去叫我阿娘来。朱棠的声音发紧,因觉得委屈,忍不住抽噎了一下,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往下掉。

阿梨听她说要请姑母来,自然不敢再杵着,放了扇子,歉疚地看宋宪一眼,打算退出去。

宋宪皱着眉头,斥朱棠道:你是觉得自己的基本功已经臻于至善,觉得我教你这些是多此一举?

朱棠正是因此越想越怒,深恨阿梨。见教谕动了怒,她连忙站起来,嗫嚅道:并非是因此。只是昨日练习太久,手指麻木,不晓得控制力道。

宋宪还待再说,韦氏早听了动静,风风火火赶进来。

听了宋宪斥责棠姐儿好高骛远,不屑于将基本功锤炼扎实,却想着一步登天技惊四座,韦姑母虽也跟着斥了朱棠几句,心中却是早猜出了端倪。

趁着宋教谕给朱棠的琵琶换弦,她便吩咐阿梨道:前头新酿了许多米酒,你去帮着搬去地窖里。

宋宪手下动作一顿,朱棠嘴角却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阿梨就是她母亲手中的虫豸,想怎样拿捏便怎样拿捏。

就连她的婚事……将来也会攥在韦氏手里。分明是嫁给泥腿子的命,却妄想着与自己一较高下,奢望些不该有的东西,真是不自量力!

阿梨黯然退出了棠姐儿的厢房。

她从前大多数时候是温驯平和的,哪怕日子再难,也逆来顺受,本本分分。姑母待她颐指气使,她心中也埋怨过,却未曾怨恨过谁。

但这一次,她心中却隐隐生出了不甘和怨恨。

她不明白,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戚,为何待她的心思却比外人还狠毒些。连宋教谕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都肯拉她一把,而朱棠母女却偏偏要将她所有上进的路都堵死。

铺子里果然摆着十几坛米酒。老崔的小徒弟阿昌和她姑父朱茂森都正往地窖中搬酒。那地窖在后堂和铺子中间,上头是一条狭窄而阴凉的过道。

过道外头可以望见宽阔的大河,因正逢洪水季节,河水夹杂着许多泥沙,水流湍急。不时有凉爽的风从河面上吹来。

阿梨抱着酒坛穿过狭窄的过道,正逢着她姑父放了酒坛上来。两个人擦肩而过,阿梨退到了最边上,贴着墙站着让到一边。

朱茂森望阿梨一眼,见她只垂目望着手中的酒坛,并不太敢直视自己。河风吹起她柔软的鬓发,轻荡在她骨相精致匀亭的面颊上,娇艳的唇色藏在黯淡的光线中,却带着一丝禁忌的惑人。

歹竹出好笋,韦长生在世时不可谓不霸道豪横,秦氏风流浪|荡,生出的女儿却柔善温驯,叫人心生恶念。

窖中有几只醋缸,你搬完米酒将醋坛子全部找出来。铺子里的醋快卖完了。朱茂森吩咐阿梨一句,又去前头打发了阿昌。

等阿梨躬着身子,搜寻着散落在角落里的陈醋时,朱茂森又再度回来,轻轻拴上了地窖的门。

窖中只点了一盏油灯挂在墙壁上,光线本就昏暗。门一关上,阿梨顿觉四周阴沉下来,下意识抬起头。

朱茂森走到她身边,装作若无其事问道:还剩几坛?

阿梨重新弯下腰去。她尚未点清,一时并未回答。朱茂森却凑到她身边闻了闻:方才可沐浴过了?一身皂角香。

他说着,见阿梨濡湿的布衫贴在修长纤瘦的背上,勾出一把细腰身,有些难耐地伸手提了提她后心的衣裳。

阿梨以为这是姑父因为韦兴伤了腿,心中过意不去,难得释放一点善意。

朱茂森一步步靠近试探,见阿梨并未察觉不妥,又得寸进尺地将脸凑近她耳朵边。

小丫头自幼畏惧她姑母的淫|威,就算遭了他的毒手,她两兄妹寄居在自己家中,出了这个门,贫贱无立锥之地,又哪里敢声张呢?

因为克制不住的兴奋,朱茂森的气息分明比寻常重许多。眼中里盛满了志在必得的邪秽。

阿梨一心只想快些寻到那些醋坛,棠姐儿的琵琶课尚未完结,宋教谕愿意拉她一把,她能再多听一句半句也是好的。可渐渐的,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浊|热的鼻息扫过她鬓角的短发,挠在耳根下,刺得人心头一麻。

朱茂森笑着伸手去扳阿梨的下颌,她也不知为何,突然动了怒,重重挠了他一爪子,惊叫着跳开,撞倒了一只醋坛子,而后扶着墙连连呕吐。

只是这时早过了饭点许久,她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一阵一阵的反胃和痉|挛令她鼻尖发红,眼中也不觉蓄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那醋坛子倒在地上摔碎,发出清脆的响声,酸味弥散在整个地窖里,惹来了刚走不久的阿昌。

阿梨!重重的捶门声在过道里响起,生锈的铁门扣叮叮哐哐急促地拍在破旧的门板上。不同寻常的声响很快惊动了朱记上下所有人。

朱茂森气极了,跑过去开门,却因为光线昏暗,他又着急着,不慎撞在酒架上,一架子酒坛没护住,全都倒下来砸了个稀烂。

而门外,阿昌已经用脚重重地踹起了门板。他确信,阿梨一定还在里面。

虽然东家让他回偏院继续干活,但他却借口过道中凉快,想再吹吹凉风,等着阿梨出来,可以远远看她一眼再走。

但他的莽撞,却将阿梨送到了风口浪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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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再遇

韦氏从前只是厌憎阿梨,却并不忌惮她。拿捏她那样纯善可欺的小娘子,轻而易举。

但庆嫂是个不安分的,年轻时相貌也清秀,当年嫁给老崔,还是她顾忌朱茂森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将庆嫂收了房,才强按着头将庆嫂嫁给崔师傅做继妻。

这些年,她千防万防,结果庆嫂没招惹出什么名堂来,反倒是阿梨,竟然趁着她不在,与朱茂森搅到了一起,将了她的军。

家丑不可外扬,但阿昌那蠢货似乎生怕旁人不知道,将门捶得咚咚响。一院子上下都被惊动了。连铺子里来买酱油的熟客都竖起耳朵想凑个热闹。

韦氏在人前只将阿昌骂了一顿。

无事做甚摇烂我的门?跟着崔师傅学了五年也学不出个名堂,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蠢的人?……

连珠炮地怒骂堵住了阿昌的嘴。他有心想争辩一番,说阿梨还在里头,只怕东家想趁着没人对她欲|行不|轨。庆嫂忙掐了他的耳尖将他拖远了。

地窖里,朱茂森见事情已然败露,也不似先前紧张了,还想来攥阿梨的胳膊,想拉着她一起上去,干脆将事情坐实,让韦氏那母老虎松口同意纳阿梨进门。

阿梨哪敢沾惹他这尊瘟神,见他过来,忙从另一头上台阶,抽了门闩跑出去。

地窖里竟然有耗子,姑父怕它跑了这才将门拴住。打的时候不留神,竟然撞倒了放酒的架子。

打老鼠怕伤着了玉瓶,窖里虽没有玉瓶,却都是易碎的酱缸酒坛,他一把年纪的人了,连这个也不懂,你也不晓得提点他。

韦氏不阴不阳接了阿梨的话,仍旧不痛不痒训斥她两句。这事明面上就算过去了。韦氏丢不起那个人,将这桩丑事传扬出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阿梨自然更唯恐这样伤名声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外头的长舌妇可不管是非对错,哪怕她是受害者,风言风语之下,她往后还如何抬得起头做人?

宋教谕的琵琶课已经到了时间。他背着琴盒,因为这桩突如其来的变故绊住脚,驻足在天井中望着人群中惊魂未定的阿梨,自然也猜到了什么。

阿梨迎着那些各色各样的目光,从人群中走出来。姑母难得没有叫住她,使唤她再下去地窖中清扫。

她匆匆下了台阶,从树荫里穿过天井,抬眼望见宋教谕正站在棠姐儿厢房门前,脸色唰得变得有些苍白。她没有再上前与宋宪寒暄告辞,只垂着头迅速从树荫底下走过,从后堂的月门走出去,躲开了那道探究的眼神。

明面上的责难自然不会那么快到来。但阿梨知道,以姑母睚眦必报的性子,必酝酿着一场狠毒的报复。因此,一连数日,她都有些如坐针毡,不知那严厉地惩罚何时将落下。

但这些日子,她再不敢独自一人往前头去了。就连给韦兴买药,都是悄悄从偏院外的后门进出。

这一日,阿梨从同泰药房抓了药出来,经过一条小巷子时,冷不防被人堵在巷口。阿梨吓了一跳,经了地窖中那件事,她如惊弓之鸟,旁人稍一靠近,她便觉如蛇蝎吐信,吓得浑身都要起一层鸡皮疙瘩。

定睛一看,方才看清堵她路的人竟是阿昌。

阿昌见了她,有些紧张得口齿不清:你与我说清楚,那天,东东东家是不是对你做做做些什么了?

阿梨不认为自己有需要同他说清楚什么的必要。况且他这样将自己拦在小巷中又算什么事呢?是看她软弱可欺,也想来踩一脚吗?

自从韦兴出了事,府中除了庆嫂,旁人待她的态度都多多少少有了些微妙的改变。就如阿昌,他以前从不敢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偶尔见到也还客客气气打招呼。可就连人人都嫌弃蠢笨的阿昌,也敢理直气壮地要她说清楚了。

阿梨不悦地抿着唇,往另一边挪了挪脚,想绕过阿昌,往前头去。

阿昌见她非但不回答,还想要跑,伸手就去拽她手中提的药包。

你干什么!阿梨再好的性子,也被他的不知所谓激出了几分火性,扬眉怒目望着他。

她的眼睛那么漂亮,直视人的时候,哪怕是生气的,却仍令阿昌心中激荡。

我……我……我……

阿昌被她看得有些语无伦次。

他央求了父母,今日请了媒人去提亲。他自觉韦姑母一定会同意这桩婚事,早日将阿梨嫁出去。毕竟崔师傅比庆嫂大了十余岁,还能娶得那样能干的黄花闺女做继妻。

哪怕你的清白不在了,我仍是不嫌弃的。他憋了半天,只觉自己这份情意感天动地,阿梨一定对他感恩戴德。

他猛地捉住阿梨的手,她却如被蛇咬,啊地叫出了声,用力想挣脱他。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她现在不明白,也许还不太看得上他,但总有一天她会懂的……

阿昌沉浸在自己一片痴心付出的感动中,但阿梨的挣扎也很激烈。她这样不识抬举,他已有些生气。在手背被她咬了一口后,他高高抬起了手,想要打阿梨一个耳光。

以前有人总告诉他,婆娘是要靠打才老实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一直不信。他那样倾慕着阿梨,心里头连一根手指都舍不得弹她。可是她这样不听话,他一生气就想给她一巴掌,叫她乖乖臣服在自己手下。

但是,也许是他的手臂抬得太高,牵扯到哪根筋。阿昌只觉得手臂一麻,继而一股巨大的疼痛袭来,好像无数鸡啄着他的膀子,他抬起的手臂就那样高高举着,放不下来。稍一用力,手都快断了。

放开她!一个深沉的男声自他身后响起,听不出喜怒,却吓得他心中一颤,股间一阵热意,他竟然就那样溺了出来。

尿渍打湿了他蓝灰色的粗布裤子,被阿梨瞧见,随即羞恼地转过头,梨花白的耳尖微微的红了。

李贽缓步走上前,皱着眉头伸出指尖将阿昌往后一推。被他夺在手中的药包就脱了出来。

你既这么喜欢打人,就举着手在此站两个时辰。

阿昌心中恨得咬牙,但不知为何,他的腿抬不起来,手也放不下去,仿佛就那样乖巧地听从了那人的吩咐。

而阿梨竟任由他牵着手,匆匆被带出那条破旧的小巷。

第13章 竹枝调

韦兴的腿恢复得怎样了?出了小巷,李贽放开阿梨的手。

那指尖的温度仍令她心底有些眷恋。阿梨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只装作若无其事道:腿不再浮肿了。至于恢复得好不好,要等以后拆了夹板才知道。

李贽点了点头:我本打算往你家中探视他。

阿梨有心想拒绝。韦兴的屋子因上月无人住,挪了许多酱缸进去。平日进出都只留了条狭小的通道,真有外人去探视,连把椅子都放不下,自然失礼。再说她寄人篱下,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他。

若还有什么难处也尽可同我说。

阿梨从未曾向李贽诉过苦,但她过得不太好,他从第一眼看到她手指上粗糙的老茧就已知道。韦兴的腿是在工地上受的伤,他关切抚恤伤患,也是应尽之责。

阿梨却明白李司户这话不过是客套,她哪里能当真对他有什么要求呢。官府已经赔过了银子,她再贪得无厌,只叫人心中鄙夷。

我上回听你在树下用叶哨吹了一首小曲,心中喜欢。你能教我么?阿梨自然想去郡守府争那笔赏钱。可即便宋教谕肯教她,有朱棠母女从中作梗,她势必不能好好坐下来慢慢去学。

况且一把琵琶价值不菲,眼下正是用钱的时候,她并没有闲钱去置一把那样名贵的乐器。

且她没有基础,要拔得头筹,谈何容易。但庆嫂说,摸着棠姐儿过河准没错。朱棠的琵琶弹得不错,但阿梨觉得,李贽的叶哨却吹得远比那琵琶动听。她要在郡守府的选拔中冒尖儿,第一个便该胜过朱棠才是。

李贽粲然一笑:这有何难?他抬目一望,正见一丛高大的竹子从一户人家屋后冒出头来,便拉着阿梨绕到屋后去。

叶哨卷在口中易散,初学并不易掌控。你不若用这种竹笛。他在竹丛外转了半圈,随手折了一枝新发的细竹,比小指还略细些。用匕首当中半剖开,夹了一片竹叶在当中,让阿梨试试。

这是临州孩童幼年常做耍的玩意儿,许多牧童就骑在牛背上,一边滴滴呜呜吹,一边散漫地看着牛吃草反刍。阿梨小时候也玩过,但吹出来不过只有一两个单调的音节,其实相当难听。

但她仍接过来,将竹管一头含在嘴里,用力一吹。仍是童年记忆中的噗噗滴滴声,并没有变得更好听一点。

白居易为江州司马时,写山歌村笛呕哑难听,大抵听的便是你这样的曲子。

李贽莞尔一笑,将阿梨手中的竹笛接过来,闲闲咬在唇边。也不知他舌中是否藏着不一样的机簧,竹管中的竹叶震颤着,音色清冽圆润,变音时过渡自然,一曲别具风格的小调就那样倾泻出来。

阿梨睁大了眼睛,若非她亲自试过,绝不敢相信这是同一样乐器所奏之音。

李贽吹了两段,重又将竹笛递给阿梨:这曲子便是临州的《竹枝调》,是不是很诧异?

临州除了盐,还盛产油桐和竹子。竹子用途广泛,于临州人必不可少,临州人爱竹,喜唱竹枝调。但这竹枝调除了名字,却与竹子没什么关系。

竹枝调是变化多端的山歌,临州人不论老幼,几乎都会来几曲。但那调子是田间地头山野劳作间隙歇息时哼唱的,音调不甚和谐,也不押韵,阿梨往年听只觉得嘈杂热闹,咋咋呼呼的,从未觉得好听过。

但李贽却能点石成金,将这竹枝调发掘出来,令其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原本那难登大雅之堂的民间山歌,便多了许多隽永清新的味道,而不失一方一地独特的风情。

阿梨听闻这竟是竹枝调改的,心中又亲切又惊喜,接了竹笛,学着李贽的样子,控制着气息,改变气流的强弱,而手指轻轻滑动着竹管中的叶片控制振颤的位置,以改变奏出的音准和高低。

虽然奏得不太熟练,但断断续续却将一枝小调完完全全奏了出来,除了一两个音不太准,大致并没有什么差错。

她以前从未接触过任何乐器,头一次模仿着他吹奏,竟能学到这个样子,李贽不由揉了揉她头上丫髻,笑道:看来也不是太蠢笨。

阿梨心中欢喜,坐在路边一块大石上,一边将方才的曲子重新试探着再吹奏一遍,一边扬目笑盈盈望着李贽。

那眼中的喜悦仿佛天上的星子,纯粹而明亮。快乐自然是会传染的,望着那样一双眼睛,李贽唇角的笑一直扬起未曾落下去过,眼中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

不过是一首曲子吹得好,竟也能高兴成这样,这样的孩子气于阿梨来说,前所未有,于李贽来说,更幼稚得可笑。但她是他教出来的,这样满心的喜悦,除了她,他亦能感同身受。

阿梨练得非常专心,一遍一遍试着不同的气息、位置和音准,反反复复中,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晚了。等她察觉自己耽误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惊觉着跳下那块大石,匆忙同李贽道过别,提着药包就飞快地跑走了。

望着阿梨仓促的背影,李贽不由莞尔。偷得浮生半日闲,他觉得惬意又快活。

唯一不足的是,阿梨自学会吹那竹笛,心里便只有咿咿呀呀的竹枝调,望着他时,眼睛里也没有了那种含羞带怯的心悸。

陪她枯坐在此一个多时辰,李贽此时才惊觉自己竟连一口水都没捞着。而阿梨竟也没邀自己去家中坐一坐。

她与寻常所有人都不太一样。旁人见着他,便如蜜蜂见着花,绝不肯放过任何见缝插针的机会。那些热忱里,有渴求和攀附,也有算计和羡妒。

可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因此他光风霁月、言笑风趣的外表下,一面是心怀苍生的仁慈,一面却又疏离淡漠极了。纵然习惯在虚以委蛇中游刃有余,却又甚为厌烦这份通明世故。

谁能想交游甚广、洒然不羁的李贽,其实深心里也会时时生出蛟龙困浅滩的孤寂之感呢?

但阿梨不一样。她性子纯善,心中并没有那些弯弯绕的欲壑,令他隔着很远都只想退避三舍。

拍了拍衣襟蹭上的干燥石苔,李贽抬手折了一片竹叶卷在口中,顺着来路往回走。

可暮色苍山间,阿梨纯粹而明亮的眉眼总晃在心间,频频撩拨着他心中的不平之意:她怎么也该请他到家中略微坐一坐。

李贽将路边的小石子踢落下一边的山坳,听着草丛中沙沙的滚动声,脚下又转了方向。

来都来了,怎么都该进门去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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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拒绝

酱料铺的后门入夜便关了。阿梨等了一时,始终叫不开门,只得往前头铺子里进去。

原来今日是朱茂森四十二岁的生辰,铺子里设了两张席面,叫了家中的师傅和伙计一起吃酒。朱家人并她爷奶坐了一桌,下人另围了一桌。

阿梨提着药包进门,眼神往两桌席面上一扫,并不见她兄长韦兴。

主座上,朱茂森指了自己对面下首的空位唤阿梨过去坐。韦氏面上的笑立即阴沉下去,成日捧着个药罐子,你也不嫌晦气。

又指使庆嫂道:你挟几筷子菜让她给她兄弟端去。也是快嫁人的大姑娘了,半点不知事,抓个药抓到天黑,谁晓得她跟哪个躲在哪儿鬼混!

朱棠为父亲添了满杯的酒,挑衅地笑望了阿梨一眼:还没跟你说一声恭喜。下午时阿昌的母亲来提亲,阿娘已经应了。这婚事门当户对,他人又老实,你嫁过去便是正头娘子,往后还不知怎样和美。

阿梨诧异得怔住。因为晓得姑母贪财,将来要敲一笔礼金的,阿梨从未想过韦氏竟要将她嫁给阿昌。毕竟阿昌家中只一个寡母,家徒四壁,当年拜师的钱还是东拼西凑借的,根本拿不出许多银子做聘金。

怪不得下午阿昌在巷口堵住她,要她交待清楚那天的事,还想要对她动手!

我不喜欢阿昌,也不要嫁给他。这么多年来,阿梨第一次敢忤逆韦氏,直言拒绝了她的安排。想想往后一辈子要对着那么一个人,她心里只觉得憋屈得紧。

韦氏果然气得火冒三丈,将手中的竹筷一摔,声音抬高了八度:你不嫁给他,是想等着朱茂森抬你做小么!

这话一出,四下里顿时安静得鸦雀无声。那天的事情并未闹开,谁心里都门清,可好歹还有层遮羞布掩盖着,并未放到台面上来。哪晓得韦氏这样沉不住气,仗着此时并无外人,被阿梨一激就发起火来。

朱茂森面色讪讪,却并未恼羞成怒,反而睃了岳父母一眼。更坐实了他对阿梨有些心思,若韦家同意,他倒是巴不得玉成好事。

阿梨你真真不识好歹。阿昌那样一心一意的人你都不嫁,难道想嫁去郡守府么?也不好好照照镜子!凭你也配。给人家做丫头都嫌你是个睁眼瞎呢!

朱棠摇了摇外祖母的胳膊:女儿家名声坏了有谁敢娶?她还一门心思想飞上枝头攀高枝!您也不劝劝她。

好好一场宴席因一个阿梨变成这个样子。韦氏平日多苛待阿梨,韦老太太严氏心里都知晓。可老两口老年丧子,仰仗着女儿女婿一家过活,平日多劝阿梨多忍耐。等到将来嫁了人,她姑母总不至于还将手伸进旁人家里。

眼下韦兴伤了腿,将来说不得落下残疾,万事艰难。若唯一的孙子靠不住,两把老骨头也只得指着女儿养老,哪里敢说什么硬气话。

韦老太太抚着心口,不禁长吁短叹。阿梨自进韦家,虽未读过一天书,但小时候却是玉雪可爱又机灵的,平日又勤快孝顺,哪里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老太太便抚着心口,淌着泪对阿梨说:你年纪还小,哪里知道‘易求千金宝,难得有情郎’。阿昌年纪与你相当,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对你又一门心思……

她说着有些哽咽。阿昌除了心里有阿梨,再找不出旁的优点来。她吃的盐比旁人吃的米都多,又岂能不知嫁给那样的人,男人翻不起浪来,万事都指望着婆娘,说不得还会因着外头的风言风语而时时疑神疑鬼,将来且有得熬。

但好歹他喜欢阿梨,又知根知底。

跟你姑母道个错儿,上桌来吃饭。最终,韦老太太也只想着息事宁人,让阿梨低头,先认下这门亲事。

但阿梨却犯了倔性子:要我嫁给阿昌,除非我死!想起阿昌那句不客气的质问,还想动手打人,阿梨鼻尖有些泛红。这些年的忍耐,并没有换得姑母的怜惜和心软,反而事事变本加厉。

宋教谕说过,只要我愿意试,未必没有一个更好的前程。阿昌那样好,你为何不让棠姐儿嫁给他?她可以去郡守府选拔,我为何不可以?

这桩迫嫁的婚事,成了压垮阿梨肩头的最后一根稻草。从前不敢说的,一旦冲口而出,似乎也没那么困难,甚至是有些报复的快意的。

但韦氏却为阿梨渐渐觉醒的反骨气得脑仁子一抽一抽地疼,一拍桌子,站起身,抬手就朝她面颊上扇去。

幸而庆嫂见势不对,忙抱住了阿梨。那一巴掌扇得她发髻都歪了半边。

升米恩,斗米仇,你吃我的,住我的,辛辛苦苦养你到这样大,没落着一句好。如今翅膀硬|了,倒是晓得拿刀子戳我的心,敢跟我顶嘴了!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朱茂森见韦氏歇斯底里,忙瞪了她一眼,拉她坐下,反被她推了一个趔趄。韦老太爷与老太太吓得鹌鹑一般,缩在一角暗自垂泪。

而旁人看戏的有,着急的有,阿昌因没有位置,被赶到外头门槛上坐着,听得里头的争论,一张脸红了白,白了黑。拳头展开又攥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阿梨在韦氏手底下受委屈是家常便饭,他并不以为意。他气的是他都不嫌弃她,她竟然不愿嫁给他?这世上怎会有这样没良心的女人?

忍了片刻,他嚯地站起来,正要抬腿进屋,旁边却有人轻叩了叩门板:韦兴可是住在这里?

关你甚事!他没好气地喷了一句,恨恨地扫那人一眼,满腔的怒火却又霎时哑了,只觉得胳膊又开始隐隐作痛。

李贽往铺子里看了一眼,正见韦氏恼怒地推着阿梨的胳膊,要将她赶出门。而阿梨尤攥着手中的药包,紧咬着唇瓣,眼中含着一汪泪,脚下却纹丝不动。

离开了韦家,她与韦兴又能去哪里?更何况韦兴的腿乃是因替朱裕服徭役而重伤。那十两银子看着多,实则哪里顶得住汤药不断流水般花出去。如今她手上不过还只剩了四两出头,而韦兴的腿要治好且还需很长一段日子。

阿梨!

李贽看着那样的阿梨,心中很不落忍,又有些隐隐的怒气。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人家已这样欺到她头上,她为何就不知道反抗呢?对着自己,她不是嗔怨怒骂,能耐得很?

你出来。片刻的怒意随即散去,李贽的语调十分平静。

阿梨望李贽一眼,有片刻的犹豫。而朱棠朝外一望,不由下意识将肩背挺得笔直。

那男子是谁?夜色里虽看得并不分明,但隐隐是光风霁月、清贵出尘的样子。

微贱如阿梨,何时竟结识了那样一看便极为出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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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条件

瞧瞧!你们都瞧瞧!她成日家在外头勾三搭四,不知与多少人鬼混,如今野男人都找上门来了,怪不得看不上阿昌了!

韦姑母听见那一声,口无遮拦,张嘴便将屎盆子往阿梨头上扣。听得李贽紧锁两道浓眉,只觉得听她说话都污了自己的耳朵。

但韦氏这样泼辣又拉得下脸面的商户女,并不值当他动一根手指。

我是府衙户曹司户参军,掌户籍、计帐、道路、杂徭、逋负、良贱、逆旅、婚姻、田讼、旌别孝悌等事。韦太太,请叫您儿子朱裕出来,随我往府衙走一趟吧!

府衙二字已经成功震慑住韦氏,令她嚣张的气焰顿时萎靡了一大半,那后头所管的长长一大串职务又叫众人暗中咋舌,感情他什么都能管?

听到他要逮捕朱裕去府衙,韦氏面色一白。

当年韦长生家财万贯,算得上一方豪强,却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叫人生生打死在监狱里,抄家罚没了事。临州没谁比朱家更清楚,那是个不讲道理,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这些年,她攒足了劲头让儿子读书,指望着他科举入仕,也混个一官半职。可朱裕资质平平,算盘打得倒是好,但却并不是读书的料子。读到快二十,却连个秀才也没考中。

裕哥儿是读书人,你凭什么抓他?虽然有些后悔方才祸从口出,但韦氏仍旧嘴硬,却是色厉内荏,紧紧抓住了朱茂森的肩头重重一拧,着急忙慌地冲他使了个眼色。

朱茂森会意,擦着额头冷汗,一摸腰间鼓鼓的钱袋子,离席出了铺子,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地来到李贽身边,拉住他的袖子往旁边:贱内是刀子嘴,豆腐心,管教小孩子脾气急了些,实则没有恶意。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她这一回。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她。

他一边说,一边将钱袋子往李贽手中塞,却被李贽抬手打落在地:很好,又多一条贿赂朝廷官员之罪。

这人桀骜不驯,看似刚正不阿,朱茂森本还抱着几分希望,这一下心都凉得透透的,忙跪在地下,痛哭流涕乞求道:我与韦氏只得了这一个儿子,他自幼读书,没干过重活儿,又哪能吃得了修桥铺路的苦头?求大人怜悯小人夫妻一片爱子之心……

这话听得李贽唇角掀起一丝冷笑,朝阿梨望一眼:自己的亲儿子舍不得送去吃苦,对侄子侄女倒是心肠冷硬。恩将仇报如你夫妻二人的,世间罕有。

他说话声音不轻不重,一门之隔,里头听得清清楚楚。朱裕因为喝了点酒,有些上头,眼神也茫茫的,虽然心中清楚事情或许很严重,却提不起劲来思索对策,只仍用筷子艰难地去夹面前的花生米。

朱棠一把打掉他的筷子,压着声儿急道:吃吃吃!赶明儿去牢里看你还怎么吃!

韦氏虽待女儿好,但最看重的自然还是朱裕。见她对兄长不客气,剜了她一眼。

但眼下并不是教女的时候,她心中又急又怕又气,但看外头那不讲情面的官爷是认得阿梨的,或许正是为替阿梨出头才寻朱家的晦气。

但这些年她待阿梨强硬惯了,骤然要她拉下脸来对阿梨说软话,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几分。

因而她拿帕子沾着眼角,埋怨地看了韦老太爷二人一眼:韦兴是您二老的心头肉,裕哥儿比起来就跟路边的草芥一般了。兴哥儿只是伤了腿,您二位就替他忙前忙后,脚不点地。如今裕哥儿眼看要步他舅舅的后尘,阿爹阿娘倒真是稳坐不动如泰山!

这话就显得杀人诛心。韦老太太抚着心口,眼看又要流下泪来,嗫嚅着嘴角,好歹冲阿梨开了口:阿梨,你去跟那位大人说说情。你不嫁阿昌就不嫁,你姑母她已晓得错了……

韦姑母沉着脸,没有吱声。倒是朱棠听不惯这话,一挑眉毛,怒目道:做什么求她!哥哥与郡守府的公子交情好得很,待我中选郡守府的选拔,怕他一个小小的狗腿子?

朱棠不知那什么司户参军是怎样的官儿,但府衙里自然是郡守最大。任他是怎样的官儿,见着陆郡守还不是俯首帖耳,叫他往东不敢往西。

韦氏没好气道:等你中选,水都过了八个丘,黄花菜也凉了。

朱棠气鼓鼓不说话。远水解不了近渴,要解眼下的局,或许还非得求着阿梨不可。她心中很不服气,一面发狠着将来若自己出人头地,必报今日这仇。先叫这贱蹄子得意两日也无妨。

阿梨站着没有动。她在这个家里,每日像最微贱的下仆,做最苦最累的活儿,日子也全然没有盼头。而今头上更多了两重紧箍咒,一个来自她姑父朱茂森,一个来自阿昌。

可她自己若不立起来,仅凭着李贽一时仗义出手敲打她姑母,她能靠李贽一时,能靠他一辈子么?

想起那句我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韦娘子且有得等了,阿梨心中一黯,深吸一口气,压下泪意,抬眼望着韦氏,学着李贽平静的语调:一,我不嫁阿昌;二,往后朱棠学琵琶时,宋教谕若许我旁听,你不许赶我。

韦氏心中齿冷,宋教谕是她花了一两银子一个时辰请来的名师,这贱婢倒是敢想。也不照照镜子,就她那绣花枕头一包糠的德行,哪个正儿八经的好人家瞧得起!

但形势比人强。韦氏并不敢此时拒绝阿梨,只点了点头,不耐烦道:晓得了!你赶紧将他打发得远远的,往后再不许他踏进我家一步来!

朱棠捻起一颗花生米,听她阿娘的话,心中闪过一丝鄙夷。若非她娘口无遮拦,平白树敌,朱裕也撞不上今朝这祸事。那人本是官府来慰问抚恤韦兴的,若好好请进门来,趁着嘘寒问暖的功夫着意结交,难保不是一桩善缘和助力。

可人就这样被生生推到阿梨那边,真真晦气。若不然,钓不到郡守府的公子,嫁给那样一个颇有权势的官吏,往后在临州城也只有横着走的份。

她只是个勉强算得上殷实的商户女,配那样的官吏虽也着实是高攀,但踮着脚尖,嫁妆丰厚些,对方难保不被她的花容月貌和满腹才情所打动。而郡守府的公子目标太大,她这样的,即便能嫁进去,也顶多只能做一房妾室。

因而,眼看着阿梨垂眉敛眸地往外去,朱棠忙将眼尾揉得红红的,紧跟在阿梨身后,尾随着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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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赔罪

朱茂森还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李贽。见了阿梨出来,难堪地抹了一把脸,讪讪地夹着头走到邻居家门前的暗影里。一面瞧着周遭的街坊哪家还亮着灯,一面又忧心着朱裕的前程。

朱棠自然也看到了她阿爹的丑态,心中觉得丢人至极,却更坚定了要撩拨李贽的心。哪怕撩不到,能搅黄他对阿梨的那点心思也好。她得不到的,阿梨自然也别想落着好。

阿梨站在李贽身边,有些不敢抬眼看他。他为了她,肯出面为她撑一回腰,若她硬气,就该让朱裕去狱中受些苦,不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反而反过头做滥好人,来劝他高抬贵手,白废了李贽的一片好心。

可即便她不为自己考虑,也该顾惜着阿爷阿奶和韦兴。她如今哪有能力养着他们,若出了朱家,她或可到处做短工,给自己求一份衣食。可两位老人和腿伤未愈的韦兴又如何是好呢?

我在府衙外有一处小宅子。若你无处可去,可暂住在那边。李贽见她出来,梨花白的脸颊边红红的,似乎方才被指尖扫到,眼睛也有些轻微的浮肿,心中不由一叹,生了一丝恻隐。

阿梨却摇了摇头,李司户的好意我会记在心头,但我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况且我家中负累重,时日长了,亲戚之间尚且有龃龉,更何况是外人。

阿梨很珍惜李贽这一番善意。可正因着珍惜,才不能让这点善意被日常的琐碎消耗尽。免得将来他想起她,只觉得是无休无止的麻烦和包袱。她心里仰望着的人,惟愿他往后若想起她,心中仍有几分感念,而非是嫌弃。

我姑母同意我跟着宋教谕学琵琶,这样难得的机会,我自该好好珍惜。将来……阿梨提起将来,眼中闪亮着些微期翼的光。

李贽垂目瞥见她眼中未加掩饰的喜色,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莫名添了一丝不悦。能跟宋教谕学琵琶就这样欢心?先前明明央着他教竹笛。

我晚间都会回衙署歇息。若再有人欺你,你就去府衙外等我。李贽不乐意听她絮言什么宋教谕,径直打断她的话。

而后他抬高了音量,将话说给龟缩在屋中不敢露面的韦氏听:若再有今日这等强人所难之事,下次便是你来求我,我也不会这样轻轻揭过。

腹中饥肠辘辘,但朱家的饭他却无意吃。简短交待过阿梨,李贽转身,打算直接回衙署,岂料一转头,险些撞进一个温软的怀里。

他心中不快,朱棠却怯怯地抓住他的袖子,眼尾发红,放软了声音,糯糯道:我阿娘不知礼数,言语冲撞了大人。事实上,却是阿梨不顾廉耻,总爱勾三搭四在先……

她有心想挑明阿梨勾|引她阿爹,觑着李贽的眼神愈发不耐烦,心中一颤,改口道:……惹得家中上下不得安宁。我阿娘这才出口教训她,有些口不择言。今日是家父的生辰,还望大人万莫嫌弃,饮过几杯薄酒,聊以谢罪。

朱棠今日穿着百蝶穿花的水红杭绸襦裙,额头点了花钿,打扮得娇俏可人。她自觉自己知书识礼,又颇有几分才艺,相比旁的官家千金也不差几分了。

而方才吃席之前她特地点了三两银子一盒的名贵胭脂,匀在面上通透自然,灯晖下一照,端的是桃腮楚楚,风韵过人。李贽的眼若是不瞎,自然该觉得她比青涩的阿梨好看几分。

李贽只掀起眼皮淡淡地扫过面前矫揉造作的花蝴蝶,眼神笑谑。

朱棠见他唇角含笑,自以为他已然上钩,心中得意,手下又轻轻扯着他阔大的衣袖摇曳几下,撒娇卖痴。

岂料下一刻,那清风朗月般的男子却打落她的手指,轻嘲道:我这样的狗腿子自然只配吃官家的饭。告辞!

那清贵出尘的背影翩若惊鸿,朱棠越看越觉得他很有几分人中龙凤的架势,也不觉得李贽那话有多刺人,反而放低姿态挽住阿梨的手,施舍给她一个笑,想套她的话:

你也算因祸得福,竟然因韦兴的腿伤而结识那样的贵人。此人必非池中之物,将来你可有大造化了。

阿梨并不适应她突然的亲近,不识抬举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淡然往屋内走:我先去熬药。

铺子里先前一派和乐的氛围经这一打岔,早变得有几分沉闷。韦氏有些没滋没味地翻着盘中的菜,脸上闷闷不乐。

而朱茂森挠着头发,嫌弃地踢了儿子一脚:你若有点出息,至少考个功名,你阿爹也不至于苦了大半辈子,还给一个毛头小子下跪求饶。拿着钱都送不出去!

朱裕醉熏熏傻笑:若那么好考,这天下举人进士满地走,哪里还能免徭役免税?我还怨您没投个好胎……你当年努努力,儿子我如今也无需这般苦恼……

他说着打了个酒嗝,惹来韦氏恨铁不成钢的一巴掌,尖声道:你再不长进,将来要给阿梨和韦兴做牛做马,日后她兄妹二人就要骑在你老娘脖子上拉屎撒尿!

话说到这个份上,旁人哪敢接嘴。匆匆扒着饭,恨不能将脸埋进碗里。

只有庆嫂春风得意。她大模大样又挑了几样可口的小菜,哼着歌儿将碗筷端去韦兴的房里。

阿梨果然在外头土灶上熬药。

庆嫂将韦兴的饭端进屋里,迫不及待走出来与她蹲在一处,拿胳膊肘挠着她的腰,眼角憔悴的纹路笑成一朵金丝菊:你今儿可真是好样的!我简直没想到你有朝一日能如此硬气。你没瞧见韦春那张脸,都够再开一家酱料铺了!

她说着乐得笑出了声,阿梨不禁也挽起了唇角,只是那笑意终究未达眼底,很快又黯淡下去。

那位司户大人,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不然别人凭啥一听到你姑母迫你嫁给阿昌就生了那样大的气。

阿梨摇了摇头:他那样的人,如何会对我这样的有意思?我听旁人说他才二十一,已经是五品的官身……

天子脚下的达官显贵,便是做错梦也不会对她这样破落的女子生出别样的心思。更何况这些年耽搁下来,她除了一张脸拿得出手,再没有可堪夸的本事。李贽那样的人,总不至于这么肤浅。

庆嫂搂住她的肩膀,轻啐了她一口:不许你这样看轻自己。年轻就要敢想敢试,不要像我,到如今才追悔莫及……

庆嫂亦是个可怜人。

老崔前头有一门妻子,有一年发大水,乘坐竹筏时死在湍急的溪流里。她在世时二人感情甚好,但过世之后,酱料铺中的活计重,他要忙铺子里的活儿,就无法好好照顾两个年幼的儿子。这才点头同意了娶她过门。

庆嫂刚嫁过去不久就怀了孩子,但才两个月时却因为继子与邻居家的小孩儿打架,半大的孩子疯起来就像没拴的牲口,冲撞得她跌了一跤。

庆嫂因为失了那个孩子,对继子心存芥蒂,也与老崔离了心。这些年不过将就着凑合过日子。年少时对情|爱懵懂的憧憬,也渐渐枯萎在那些麻木不仁的淡漠里。

那一家三父子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而她只是个横插一脚的外人。思及旧事,心中多少未尽的意难平,却无人可说起。

好在还有阿梨。

你既然喜欢他,哪怕再难,也要牢牢将他抓住,可千万别犯傻,任那样出色的男子从身边溜走了才是……

庆嫂絮絮叨叨讲着她的大道理,阿梨并不以为意,也没往心里去。人生本来苦,何必再作茧自缚,更添一桩求不得?能偶尔远远看他一眼,她已知足。

她从衣袖里拿出下午李贽为她做的那杆简陋至极的竹笛,认真吹奏起新学的小调来。笛声幽咽,如泣如诉,虽细节处还不是尽善尽美,却格外动人心弦。

后堂月门处,朱棠望着夜色中明明灭灭的炉火,听着那首别出心裁的小调,秀气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那调子简单,却比她精雕细琢又技巧繁复的琵琶曲入耳许多。

那丫头看似蠢笨,倒是挺会取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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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事故

之后,宋教谕来上课时,阿梨没有再被赶出来。但朱棠总是拿十分繁复的指法请教宋宪,阿梨基础差,连最基本的挑弦抹弦都弹得不是很熟练,要跟上她的进度自然不容易。

而且她没有自己的琵琶,上课时还能借用宋教谕的琴,但短短的一个时辰,宋宪还需为朱棠讲解演练,能指点阿梨的时候极为有限。

而散学后,宋宪还要赶往别家教授其他弟子,自然也不能把自己的琴借给阿梨。

庆嫂一咬牙,用自己攒下的私房钱为阿梨买了一把新琴。那琵琶样子不太别致,音色也并不清越,却也花了将近一两银子。

阿梨十分感动,自觉不能辜负庆嫂一片苦心,且将来这银子必是要慢慢攒钱还给她的。因而每日一有空,便坐在屋门口,琢磨着宋教谕课上所授的内容,叮叮咚咚苦练。

因为机会得来不易,阿梨格外珍惜。她向来是能吃苦的,也并不比朱棠笨,几堂课学下来,新学的内容竟然大致也不比朱棠差多少。

朱棠心高气傲,每每听到宋教谕称赞阿梨,心中便如刀绞一般,咬得唇上都生了一排牙印。

因郡守府的选拔迫在眉睫,时间不多,宋宪为她二人分别定了不同的策略。朱棠的基础好,便将重点放在指法琴技的提升上,将一些名曲弹得滚瓜烂熟。

而阿梨全无基础,他便着意为她选了几首气质相称的小调,反复练习这几首曲子。诸如《明月桥》《扬州慢》等等。

等下过一场秋雨,天气终于凉了下来。隔日,郡守府的告示便贴了出来,言明府中即将采选才艺出众的女子竞技,拔得头筹者赏银十两,次者赏银五两,再次者赏银三两。

虽然城中很多人事先都知晓,但告示贴出之后,仍然立即引得城中百姓奔走相告。毕竟,十两银子不是小数,郡守府最好的丫头说不得也只有一两银子的月钱。许多人一年尚且挣不到十两银子呢!

采选那天,韦氏特意租了一顶装饰华丽的轿子给朱棠,让她像别的官家千金一样,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在郡守府门前落轿,由丫头撑着伞,拿扇子遮住面颊进府。仪态万方,又引人遐思。

而阿梨跟在她的轿子后,戴着平日干活时戴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梨花白的下颌来,衣衫俭素得比她的丫鬟秋池还不如。

朱棠落轿的那一刻,人群中忽然迸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声,令她自己都有些受宠若惊:难不成她今日的扮相竟如此惹人惊艳么?

只是,喜色尚未上眉梢,眼角的余光里已然见到此时正有另一位闺秀也同时到达。那欢呼声自然也不是为她而起。

这次采选,夺冠的热门人选其实早有定论。据传陆郡守的千金陆芙蕖相貌才情出众,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头号人选。

其次便是陆郡守的左膀右臂俞別驾的千金俞泓,相传其美貌更在陆芙蕖之上,自幼便有临州第一美人的称号。

因为平日难得一见这位美人的芳容,知晓她今日也会来参选,许多闲汉一早便来此蹲守,为的便是一窥这位美人的真容。

精心准备的惊艳出场被旁人抢了风头,朱棠有些泄气。但別驾乃是郡守的佐官,她阿爹不过一介商户,虽然心中有些失落,她却仍绽放出笑容,等在府门前的石狮下,想与俞泓一同入郡守府。

阿梨不认得那位俞小姐,并未刻意去等她,本想径直入府,可她所站的位置正在路口处。那头俞小姐的轿子一落地,旁人蹲守的人群立即发了狂。

混乱中,阿梨被旁人挤到台阶下,鞋都快踩掉了。她忙护住身后的琴盒,头上的斗笠却不知被谁打落,勒在脖子上,露出一张令人惊艳的面庞来。

她被这阵势吓得心头砰砰直跳,生怕被人碰坏了琵琶,用力挤了出去,匆匆在门口登记了姓名,逃也似的跑进那扇大门。

门口的守卫望着那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第一美人,又匆匆一瞥刚刚跑进去未引起丝毫波澜的女子,简直要疑心门口守着的这群闲汉都是俞別驾雇来为俞泓造势,想要抢郡守千金风头的。

这场争看美人的小骚乱最后竟然演变成一场事故。有人被人群挤下台阶,踩断了两条肋骨。而朱棠精心染的指甲也被挤得断了两根,里头淤着血,疼得眼睛都红了,却因怕弄花了妆,生生忍着不敢哭。

秋池拿银剪替朱棠剪掉断了的指甲,朱棠倒抽着冷气,愤恨道:采选尚未开始,这第一美人已经出尽了风头。依我看,这头甲和榜眼早已内定下,又如何放出风声来,倒要我们这些人巴巴地来给她们做陪衬!

这个道理,朱棠一直都明白。只是今日倒霉透顶,似乎预兆着她即将事事不顺。她心中焦虑,心中难免有怨气。

就算只得个第三,也有三两银子呢!秋池安慰她。

三两!阿娘为我请宋教谕都花去了十几两银子!到头来却是折本为她人做嫁衣裳。这个落差令朱棠越想越气。

她猛地攥住秋池手中的银剪,心中一个念头越来越克制不住:朱家出钱请的教谕,阿梨凭什么来旁听。她一文钱也不出还想踩着我的肩头往上爬,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指了指自己的琴盒,比出一个剪刀手,咔嚓剪下:若叫她得了意,往后旁人还不知怎么耻笑我。

……

巳时初刻,登记在册的女子便已经过百。矜贵的官家千金有之,而寒门的小家碧玉也不少。重赏之下有勇夫,即便选不上也没什么损失。可万一选中,那便是一朝登上枝头,光宗耀祖之事了。

这么多人,自然不可能都有机会到郡守大人面前一一表演筛选。那些官家千金自然不用通过初筛,但阿梨这样的小户女却必得先过这一关。

六十七名寒门女被分做四组,由府学中的四位教谕分别考校。考校的内容却极为简单:演奏一段竹枝调。

这是临州的地方曲调,大凡临州人,下至三岁蒙童,上至七老八十的耆老,几乎人人都会来几段。

只是这题目虽简单,最终却只会挑出十个最出色的,进入下一环节与官家的诸位千金角逐。

阿梨听闻这个题目,只觉得天助我也。有李贽的竹枝调珠玉在前,她再没有听闻过比那更好听的。只是,当她打开琴盒,却发现自己珍爱的琵琶竟然被人剪断了弦。

这琵琶她早上还弹过,只在方才去恭房时离身了片刻,竟就被人觑准机会,悄悄下了毒手。

而今日的采选,听闻以雅乐为主,那竹笛简陋,难登大雅之堂,她根本未曾带在身上。

沙漏中黄沙流逝,而前头的人一个个表演过去,很快便将轮到她。阿梨紧张得额上沁了汗,手脚一片冰凉。

难道要就此灰头土脸认输,在姑母讥嘲的眼光中继续日复一日地替朱家免费搅一辈子酱缸吗?

付出了那么多心力,却得这样一个结果,心中的不甘如浪潮卷涌。

下一位,韦梨!

周遭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那个缓步走出,生得若繁英素玉一般的女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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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初筛

琵琶的琴弦被剪断,自然没办法演奏。而阿梨也并不善其他乐器。仓促之中,阿梨决定唱一首竹枝调。

竹枝调本就是民歌,但她不奏乐而清唱,还是惹来众人侧目。毕竟唱山歌算什么过人的才艺呢?这是人人都会唱的东西,轻易显不出人的才情。

白狗次黄牛……阿梨一开口,便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她微微红了脸庞,袖中满是厚茧的双手紧紧绞在身前,显得十分紧张。但片刻的中断后,她仍鼓起勇气,敛眸平静了心神,继续往下唱道:滩如竹节稠。路穿天地险,人续古今愁……

周遭嗤笑的声音渐渐静默,清透的歌声缓缓将临州的险要和民生的苦艰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堂上的教谕轻轻点了点头。

她所唱的歌词其实出自白居易的诗篇,开篇的白狗与黄牛其实均是地名,只是谙熟此诗的人并不多,旁人未曾听闻过。

而阿梨衣衫俭素,瞧着也十分紧张,旁人只以为她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姑,以为她张口要唱些村野牛马的东西,故而耻笑不已。

阿梨的竹枝调歌词自然不凡,尤为难得的是曲调经过精心的改编,虽听得出仍有竹枝调的韵律在其中,却远胜原本的呕哑沧桑和嘈杂,显得别具一格的清新。

一个寒门的姑娘,竟然能将竹枝调改成足以流传千古的佳作,自然令人刮目相看。评选的教谕十分诧异,当即将阿梨的名字打了一个红圈。

其实此次初筛题目十分简单,甚而每个人一听到这个题目,都隐隐有些天助我也的激动。但正因为简单,要出彩便极难。几位教谕原先并不对初筛抱有太大希望,而出题人出此题,或者初衷只是想以貌取人,择取其中相貌出众些的女子罢了。

毕竟若论才艺,这些寒门小户的女子,自幼难以得到什么名师指点,又哪里比得上官家的千金呢?

阿梨唱完那曲竹枝调之后,初筛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差不多结束。而不出所料,所选出的女子清一色都是色相出众一些的。

而落选者中,也有些人当真有几分才艺,比如一位善吹笛,一位善吹唢呐,技艺均是不错的。但所奏的曲目只是竹枝调这样难以分出胜负的,即便是被刷下觉得委屈,倒也并不能就此说郡守府的选拔有何不公之处。

唯有阿梨是人人都觉当之无愧最为出众,被第一个命定能进入第二轮角逐中的。

先前笑话她的人此时都十分羡慕她。却不知阿梨心中此时却极为忐忑。她的琵琶琴弦被剪断,接下来的比试又如何去应付呢?

她方才能脱颖而出,其实运气占了绝对的因素。那首白居易的诗她幼年便会背,她家中也曾豪富过,四五岁童蒙时也请过西席,教她的第一首诗便是白狗次黄牛。因觉得有趣,一直到现在仍记得。

可接下来的对手实力必然强劲,她虽有一腔想争夺赏金的雄心,却也并没有信心能赢过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闺秀们。

随着被择选出来的十位寒门女一起走进郡守府前院的偏厅之中,已经有不少临州官员的千金等候在此处。

这些女子从表面上看,衣饰妆容都是花了很大心思的,礼仪教养也都无可挑剔。一进偏厅,立即令人有种衣香鬓影,浮华若梦的恍惚钦羡。毕竟都是风华正茂又家世教养出众的千金,是整个临州城最得天独厚的一群人。

朱棠侧着身子,坐在俞泓身边。事实上,以她的身份,自然也是需得经过初筛方才能与那些官家千金一样可以坐在这里的。但她衣饰华美,又与俞泓熟识,因而倒也侥幸躲过一劫,并未与那些寒门女一般被留在外头。这在她看来,是一种优待的体面。

但这份得意并未保持多久。一见阿梨等人进来,她脸色微变。郡守府虽对外宣称要选出前三甲,但陆芙蕖身份在那里,俞泓实力在那里,余下的三十多人所能争取的其实只有一个名额。

韦氏花了那样多的钱和心力,为的就是让她能在这次采选之中崭露头角,争得一席之地,为将来要议的婚事铺路而已。阿梨相貌出众,且悟性不差,难保不是一匹黑马,自然算半个劲敌。

都说俞姐姐是临州第一美人,我看那位倒生得比俞姐姐还好些。朱棠拿扇子掩住嘴,眼神在阿梨身上一扫,笑得别有深意。

她这话说的声音不小,旁边几位闺秀都听见了。立时便为阿梨树了几位劲敌。

只是旁人不过想在才艺上胜阿梨一筹,朱棠却是想将她踩进泥里。

别瞧着她一副本分守礼的样子,野心可大着呢!人家可是冲着那十两银子来的!

朱棠说着,笑得弯了腰。仿佛那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

旁人听了也是嗤之以鼻。多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才会觉得有陆芙蕖和俞泓在,自己还能夺得那十两银子呢?

不过拜朱棠这番话所赐,俞泓向来目下无尘,竟也将阿梨看进眼里,仔细打量了片刻。

等到一众评委入了席,今日的采选才算正式开始。

阿梨坐在偏厅最末的黄花梨椅中,紧张得有些发虚。她从未见过这样正式又庄重的场合,自然有些怯场。眼角的余光看见一双双雪白底子的官靴迈着稳健的步伐进来,四下里有挪动椅子的声音响起。有人在寒暄,听着声音是那样的陌生。

她偷偷抬眼望了望最后入席的那一位,恰与李贽的视线交错,随之一愣,而后眼中倏然迸出惊喜的神色,面颊也不由微微泛了红。

李贽不由莞尔。前头虽为他留了座儿,他却就在阿梨面前的空位上洒然坐下,双臂伸展着往靠背上一倚,身上浅淡的香气几乎扑到阿梨面颊上。

他与方才进来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身上总有一股举重若轻的肆意和不羁洒然,透着成竹在胸的自信和游刃有余的轻松。令人不自觉便心情松快起来,仿佛天塌下来,有他在,便不是一桩棘手的事。

我的琵琶琴弦被人剪断了。阿梨见他坐下,倾身往前靠,在他身后悄声说。

什么?因为她声音小,李贽并未听得十分清楚。他脚尖一点地,身下沉重的黄花梨官椅轻轻仰起,微微侧过了头去倾听。

温润的柔软擦过他耳尖,带着些微濡湿的润。他心头微诧,将手臂放下,转过身去,却见阿梨已经退了回去,颊上的浅晕更深了些,神色有些躲闪惊慌。

他立时明白过来,方才不意间触到他耳尖的,是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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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好剑法

望着阿梨面上含羞带怯的一抹薄红,李贽忽想起王昌龄《采莲曲》中一句不相干的诗文: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人面荷花相映便是那样不胜娇羞的人间盛景吧。他唇角挑起一抹不羁的笑,抬手轻敲了敲她洁白的额头,低斥道:我是吃人的妖怪么?这样怕我作甚?

阿梨才不怕他。闻言嗔怒地一眄,横波怒目间,桃花眼明媚粲然,龇着牙冲他做了一个怪相,惹得李贽哈哈大笑。

这边的动静立即惹来堂中诸人侧目。李贽也并不忌惮旁人好奇的目光,反而又悠哉地将手臂枕在脑后,离得阿梨更近了两分。

上首一位姓柳的教谕见人都到齐了,在郡守陆甫耳边低语几句,等陆甫点了头,便宣布采选正式开始。

宋教谕为阿梨精心择选了几首气质相称的曲子,而阿梨这些日子也将那几首曲子弹得像模像样的。但是,等听完柳教谕所出的题目,阿梨心中却有一瞬的慌张。

第一轮的采选要求诸位参试者从《霓裳》、《六幺》和《剑舞》之中择一表演。这是时下长安城最为有名的曲目,因为难度较大,宋教谕并未要求阿梨练习过,反而是朱棠练得滚瓜烂熟。

柳教谕话音一落,朱棠如释重负,揶揄地笑望阿梨一眼。鱼目终究是鱼目,哪能冒充了珍珠与一众千金小姐们平起平坐?

她幸灾乐祸的眼神自然没逃过李贽的眼睛。他便转过头,有些好奇地望阿梨一眼:她弹得比你好很多么?

事实上,阿梨并不觉得朱棠弹得比自己要好上很多。

虽然朱棠基础比她强些,尤其喜欢卖弄繁复的指法炫技,但琴曲言心声,好好的一首曲子,用了太多复杂的技巧,便失了打动人心的初衷。

毕竟动人的是曲调中倾诉的情意,而非是复杂的技巧。好似精雕细琢的菜肴,看着夺目,吃着却味同嚼蜡,自然算不上一道好菜。

可她的琴坏了,又是生疏的曲目。若对手的实力不济,她或许还能心存侥幸。但听过开场几位闺秀的演奏,她便清楚即便她的琴还是好的,也难胜过旁人脱颖而出。

李贽见阿梨面色怏怏,笑得有几分落井下石:你拜错了师,自然活该要折戟沉沙。谁叫她放着他这样的师父不讨教,偏偏一门心思跟什么宋教谕学!

阿梨没好气瞪他一眼,从琴盒中取出自己的琵琶。上头几根丝弦全部被尽根剪断,无力地蜷成一团,恰似她此时失意又慌乱的心境。她有心想问旁人借几根丝弦,但这样的场合,谁又肯借给她,为自己多添一个对手呢?

你的琵琶弹得比她何如?

此时场上演奏的正是陆郡守的千金陆芙蕖。她弹奏的是《剑舞》,指法精湛,开弓饱满,力道强烈,情绪又激烈,堪称难能可贵的佳作。

阿梨轻叹一声,黯然垂下眼睫,觉得自己这琴似乎不修也罢了。若再给她一年时间去苦练,兴许能与这位陆小姐平分秋色,但眼下与之相提并论,自然是痴人说梦。

你既不善琵琶,又何必一意要奏此乐呢?换个方式,未必不是出路。李贽抬手取过阿梨手中的琵琶,松开上面的轴,将琴弦一一取出扔掉。

听到出路,阿梨扬目看他,桃花眼里隐隐带了一分期翼。他能将竹枝调点石成金,也能炼她这块石为真金吗?

那眼中的光芒有些灼目,李贽只觉孺子可教,莞尔一笑:除了琵琶,你最擅什么?

阿梨垂眸细思,而后微微红着脸,迟疑着开口道:搅酱缸?

噗……李贽没忍住,噗嗤一声,被口水呛住。

场上陆芙蕖正弹奏得兴起,厅中诸人听得全神贯注。这个时候失礼,未免太过冒犯。李贽忙起身,匆匆步出厅外,走出很远,方才呛咳一阵,缓了过来。

阿梨听着远远的咳嗽声,紧抿着嘴,心中有些生气。

搅酱缸自然是一门技术活儿,满满一大缸酱要搅动均匀而不溢出,力道要大却又要均匀收敛,不能出丝毫差错。阿昌那傻子学了五年还没出师,就是难在这上头。

可她会搅酱缸又有什么用呢?闺秀之间的才艺又不比试这个。阿梨心烦意乱地思索着,难道要奏李贽教她的竹笛吗?可先前的初筛已经考校过竹枝调了……

陆芙蕖的一曲《剑舞》赢得了满堂喝彩声,珠玉在前,非但阿梨觉得挫败,就连旁的官宦千金演奏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

接着上场的这一位,所选的也是《剑舞》。只是她并未弹琵琶,而使了一柄银光凛凛的连珠剑。只是花拳绣腿,绵软无力,跳到一半,耍剑时那柄连珠剑竟然飞了出去,险些伤到了人,惹得座中一片惊呼。

那女子讪讪地将剑捡了回去,一面四处鞠躬与人道着歉,极为尴尬丢脸。

李贽手中折了一段竹枝进来。他虽不觉得琵琶有何难的,但阿梨不过初学,要赢得浸淫其道多年的人,想也可知其中的艰难。还不如另辟蹊径,吹奏当日他教的竹枝调。他一早才从两河驿回来,并不知先前寒门女子间已有过一道初筛。

下一个上场的便是阿梨。她原本想再清唱一段那竹枝调,但见到李贽手中的竹枝,却瞬间改变了主意。

李贽手下用力,折断长长的竹枝,只留下底部最粗的一段,正要用匕首剖开竹管,却见阿梨匆匆起身,将被他扔掉的那一段竹枝捡回来。

你……他有一瞬的怔愣。这竹笛只要剖开插一片叶子即可,但阿梨却似乎没有时间再等。

随着她匆匆走入场中央,未做完的竹笛便派不上用场。李贽收起手中竹管,抱臂倚在门边,好整以暇望着那突然之间似乎受到什么启发而容光焕发的女子。

阿梨选的亦是《剑舞》。有陆芙蕖的演奏珠玉在前,她再选这曲子便是不自量力。更何况她前头那位闺秀方才跳这舞时出了大丑,而她以青竹为道具,自然也是要跳舞。画虎不成反类犬,因而场中诸人一时都有些懈怠,并不报什么期望。

可随着一道柔韧碧色如长虹贯日舞出,点过一众评审案前白瓷盏而茶水丝毫未溅出,这一手绝活立时抓牢所有人的眼睛。

细细的竹枝带着一腔搅动乾坤的气势,点、刺、劈、挑间凌厉而不失柔韧,起势如孤鹤翩跹,收势如月晃纤波,将一套剑法融汇于矫若游龙的舞姿中。

那舞姿步伐令人似曾相识,似乎便是先前失手出丑的那位闺秀所跳……可这位出身寒门的女子,竟有绝学傍身,将那花拳绣腿的舞蹈点石成金,令人拍案叫绝。

高魂飘渺,剑气依微。乱舞青蛇,霜月惊飞①……好剑法!

这是李贽入临州以来,第一次给人这样高的评价。那人还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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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改自 元 王举之 《折桂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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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夺魁

高堂之上,郡守陆甫也捻着短须,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露出一抹赞赏的笑意。他带头鼓了掌,顿时厅中掌声如雷。

阿梨方才跳舞用尽了生平绝学和巧思,她见那舞剑的闺秀因为力道不足而将一段剑舞跳得有气无力,立时便悟出这剑舞的要义来。

旁人看她是舞着竹枝剑,实则那竹枝在她手中便是一柄力贯首尾的木棒,而舞步间也如平时搅缸那样,扎稳马步,全身绷如丝弦,看似游刃有余,实则力透指尖。

因为这满堂的掌声,阿梨心中有窃喜,有兴奋。她本来只想着不要输得太难看,哪想偏偏就出了彩,连郡守大人也十分赞赏的样子。

表演结束,她唇角掩不住的笑意,回到座位上时,经过李贽身边,见他望着自己笑意温柔,不由也对他展眉一笑。眉眼间熠熠的华彩那样明媚璀璨,令这陈旧的厅堂也变得焕然生晖。

你学过剑法?李贽随着她一道落座,在旁人的掌声中轻声问她。

阿梨抿嘴一笑,桃花眼弯弯的,却不打算告诉他实话:不告诉你,这是我的秘密。

李贽气笑了,不由抬手敲了她额头一下:长本事了!

这位李司户待阿梨态度十分亲昵,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便成了阿梨待男子很有一套的佐证。

朱棠恨恨地盯着门边角落里两个人眉来眼去的调笑,拿扇子掩住嘴,对身边的闺秀道:她在家中也是那副狐媚的模样,惹得我家里的长工都对她挪不开眼……

她有心想将阿梨引|诱朱茂森的事情也抖出来,但朱茂森是她爹,这种事情传出去,难保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污了她自家的名声。因而话头在舌尖打了好几个圈,到底还是咽下去了。

紧张的表演继续如火如荼接了下去。只是有陆芙蕖、韦梨那样出色的表现在前,越是后头,这一颗心越难镇定。便是平日在家中练习得十分纯熟,此时也不免生出紧张和忐忑,陷入自我怀疑与否定之中。

之后的几位闺秀表现都中规中矩,并无出彩之处。而朱棠平时不可一世,等真正上了台,望着满堂的目光聚拢在自己身上,紧张中竟然弹错了好几处。

她心知自己的失误,抬眼去看旁人,见几位教谕都蹙着眉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而底下有人在悄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便觉得旁人都是在笑话她。指甲断处的疼痛便尖锐起来。

朱棠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弹奏完那曲《六幺》的,连练得娴熟的指法恍惚中似乎也没用上。演奏结束,她甚至顾不上致礼,眼中噙着泪,委委屈屈回到座儿上,便忍不住伏在座椅扶手上抽噎着哭了出来。

可她身边的手帕交表现不俗,此时只顾着同旁人交流心得和炫耀技巧,哪里顾得上安慰她这个失意人。而接下来轮到俞泓压轴演出,自然也不能分出心神去照顾她那颗破碎的玻璃心。

俞泓自幼有临州第一美人的称谓,气质出尘,娴静优雅,名声更在郡守千金陆芙蕖之上。她祖父是饱学的鸿儒,待一众小辈要求极为严格,俞泓自幼耳濡目染,是一位真正饱学又规行矩步的大家千金。

她压轴出场,演奏的是一样极难见到的乐器:篪chi。样子像一管横笛,但逢中吹奏,开孔在两侧,原是从前的宫廷乐器,但因战乱流离,而今这样乐器的吹奏之法已经逐渐失传,甚而许多人从前根本连见都不曾见过。

篪曲幽咽,如泣如诉,令人闻之生悲凉之意。不少人因着这样缠绵幽咽的曲调而心生沉郁,被勾起怅惘心事,难以释怀。《霓裳》本是盛世华美之曲,竟被她吹出苍凉沉郁的意境来,也算是别开生面。

郡守陆甫是知音之人,听闻俞泓之曲,不由黯然长叹,大有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哀恸之感。

阿梨听了那曲子,心中如被塞了一团棉絮,有些闷闷的。

抬头见李贽仰头靠在官椅中,闭着眼睛似乎听得入神,不由黯然问他:她的演奏是不是比我高出十万八千里?

李贽正闭目养神,闻言侧目望来,见阿梨面色忐忑,似乎当真为此事烦忧,想来她来此参与选拔,所为的不过是银钱,自然在乎比试的结果。

陆甫贬官临州长达十年之久,心中自然苦闷非常。俞泓的演奏投其所好,他必点俞泓为魁首。

李贽望着阿梨,笑得有些促狭,眼看她为着与那十两银子失之交臂而失落不已,却又招了招手,叫她靠近,而后在她耳边喁喁细语道:我若为郡守,自然当点你为魁首。

他没个正形,阿梨懒怠理他,只佯怒瞪他一眼,但嘴角还是因这句话而微微扬起。

果然,第一轮的比试,以俞泓声情并茂,被点为魁首;陆芙蕖技艺精湛,屈居第二;韦梨的舞蹈惊艳出尘,位列第三。

对这样的结果,旁人自然没有异议。更何况众人原本就心知肚明,郡守和別驾的千金,自然便该是璀璨夺目,无人能揠其锋芒的。

可李贽偏偏站了出来,拱手道:下官以为,《霓裳》本是盛世华美昌盛之乐,却生生被俞小姐奏出靡靡亡国之音。评审诸人皆知陆大人偏爱缠绵悱恻的雅乐,是以评判便有了偏好,失了公允。以至于令这样明显乖离常识的演奏成为一郡之首,传出去……

下官很为陆大人的起复之路担忧!

被下属当面直刺,陆甫涵养再好,也有些下不来台。可最后一句话,却刺在了他心坎上。他乃是天正二十八年科举的翩翩探花郎,十年前被贬官至此,竟是生了根一般,再没有挪过窝,个中苦闷难堪与委屈,不足为外人道。

这些年,他沉迷于诗词与雅乐之中,尤好悲苦之乐,民间自然少有人知,可俞別驾是他的佐官……

陆甫心中一凛,面上立即浮起笑来,拊掌道:李司户所言极是。本官久在樊笼,竟被小人蒙蔽。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本官身边就缺李司户这等敢于直言进谏之人!

事实上,李贽方才虽将过错推到一众评审头上,但评审只点评诸人表演优劣之处,这最终的择选自然由郡守大人一意定夺,哪有什么兼听和偏信之事。只是俞泓的演奏难免有投其所好的嫌疑罢了。

这一次,为防人之口,陆甫便令佐官再为诸位评审发下纸张,令各人各自评选出心中认定的头三甲。最终计票出来的结果很有意思,阿梨竟然胜过陆芙蕖夺得魁首,而俞泓出乎意料的,名落孙山之外。

这样的结果,旁人倒是无话可说。

可朱棠却难以置信,她哭得满脸的妆都花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声控诉道:这样的结果简直是贻笑大方!韦梨目不识丁,郡守府千挑万选竟然选了这么个草包出来,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输给她这样的人,我第一个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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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抬举

底下一众闺秀立即窃窃私语起来。时下虽民风开放,但对女子仍有诸多禁锢,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但稍有底蕴的人家,仍会悉心教导家中女儿,倘若当真无才无德,自然并非什么堪夸之事。

阿梨能得一众评审赏识,心中原本喜不自胜。但朱棠之话犹如冷水溅入油锅,激起旁人议论纷纷。她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睫,甚至不知该怨怪谁。

仔细论起来,姑母能收留她,自然也是恩情。旁人又不欠她的,穷人读不起书,那些闺秀千金该有的,她纵使期翼非常,便该要拥有么?

能在接连两轮的采选比试中脱颖而出,已是命运眷顾。而被朱棠一句话拽落泥潭之中,那才是她原本的归宿。

她有些灰心,贫贱如她,再是怎样努力,也无法从泥淖之中摆脱出来,挺直腰杆去妄想璀璨明亮的人生吧?庆嫂那样能干的人,挣扎一生,也不过比常人多一些不甘的意难平罢了。

陆甫紧皱眉头,不悦道:她初筛是如何过的?

一位教谕站起来,战战兢兢道:韦梨初筛表现十分优异,唱的是白乐天的唱词,曲调也极为优美……

未免旁人攻讦他有作弊的嫌疑,那教谕令阿梨再将初筛时所唱的竹枝调再唱了一遍。

一曲终了,陆甫自然大为惊异:你这曲调是谁教的?听来……有些耳熟。

这是竹枝调,大人觉得耳熟就对了。那教谕见陆甫面上并无怒色,松了一口气,打圆场道。

陆甫沉凝片刻,他总觉此曲似曾相识,却又不知这熟悉之感从何而来。只捻着短须,颔首道:此女才情有目共睹,却疏于文德。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他此次大张旗鼓于民间采选色艺出众的佳人,自然是为着将来进献给赵国公。可赵国公是什么样的人?

七岁便以神童妙对,被玄宗亲封为太子正字;十四岁以少年天才,高中状元。二十一岁便以平定西川、镇海之功,钦封一品国公。

在陆探花眼里,赵国公李贽少年成名,桀骜不驯,是堪比肩曹子建那样才高八斗之人,且又谋略出众,并非只以文采见长。

且他出身大盛朝最显赫的七姓十家之赵郡李氏,族中出过多位宰相,其父乃是御史中丞李肇,可谓门第才望,得天独厚。

那样的天之骄子,想想也不至于会青睐一个目不识丁的村姑。

陆甫揉了揉眉心,他这番心思自然不可对人言。但韦梨色艺俱佳,乃是今日采选中不可多得的惊喜。可白璧有瑕,这样一个人偏偏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要迷惑赵国公,他自己想想也觉得有些不可能。

连陆郡守都犹疑不决之事,旁人哪敢妄言。且采选的结果又牵涉一众官宦千金,未免招了人嫉恨,几乎无人敢出头接他这话。

唯有坐在最下首的那位李司户,满不在乎道:大人采选的是才艺出众的女子,又非是饱学的鸿儒。且读书习字也并非什么难事,陆大人何必纠结于此。

陆甫蹙眉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此事便也就此揭过。

而最后一轮的比试于阿梨来说便格外吃力。要求择选书、画之一,考校文才。

为赵国公选妾,不精通笔墨又哪行?

阿梨在朱家,连书本都没机会摸过,又哪有机会接触笔墨丹青呢?眼看着旁人领取了笔墨纸砚,而她连握笔的姿势都有些生硬,想也知道此轮比试,她或注定要出局。

可韦氏这些年的用意她也看明白了。正是要将她养得粗鄙无知,将来或是嫁给富户做妾,或是嫁给庄户人家为妻,总之连朱棠的一片衣角都够不着,微贱到尘泥里。

这或许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若眼睁睁看着命运拂过她的头发,却又翩然远去,从此往后就要任由韦氏摆布,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莽汉子,往后每每想起这一刻,她都要遗恨一世。

阿梨攥紧毛笔,迟疑着久久不敢落下。可那饱蘸浓墨的笔尖却倏然落下一滴墨汁,雪白的宣纸上便留下了一点不可消除的印迹。

她站在长案的最末尾,旁边的闺秀无意间觑到她的画面,唇角不由泛起一个嘲讽的笑。这样见真章的时刻,果然是吹尽狂沙始见金。阿梨便是张狂的黄沙,而最终胜出的闺秀才是真金。

李贽站在阿梨身后,抱臂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以己之短,比人之长,想也明白,她心中有着怎样的压力。

不过是十两银子,你若输了,再为我跳一段那剑舞,爷赏给你!他抱着手臂撑在她桌畔,声音不小,惹来旁人侧目。

陆郡守采选才艺出众的女子,他倒是利用起评审的身份近水楼台先得月,仿佛当真是混不吝的纨绔子弟,惯会惹事生非才被流放至临州,却仗着家中余荫而死不悔改。为博美人一笑,全然不把规矩和礼数放在眼里。

陆甫知他的底细,因而只轻蔑一笑。郡守大人都这个态度,旁人也见惯不怪。

倒是阿梨,因为他这番轻佻的话,耳尖微红,心生薄恼。眼前的李贽与她心中那个烈日中仍将襟扣扣到最上一颗,务实又严谨的李司户迥然不同。可他确实又是多情而轻佻,善变又薄情的。

她侧目望他,只觉得他戴着一张又一张假面,那假面底下到底是一张怎样的面孔,旁人都无法窥见。

她斜目乜他一眼,望着面前宣纸上溅上的大大一团黑点,撅起殷红的唇,轻轻吹了吹。未干透的墨迹如枝杈一般被吹开,好似风中的老梅枝。

阿梨唇角忽染了笑,手中的笔在指尖轻磕了磕,墨点如天女散花一般洋洋洒洒,大大小小落了满纸。

她问李贽借了方才折断的竹管,鼓起嘴巴将较大的墨点吹开。不多时,一枝遒劲横斜又枝杈横生的梅枝便在她嘴下逸趣横生地舒展。而后又将手指并拢,蘸了丹砂印上去,恰似盛放的红梅。

末了,再调了些铅粉,用竹管在枝干遒结突出处杵上一层,最后再故技重施,用手指轻弹蘸了铅粉的毛笔,好似雪花纷扬,淡淡扫落一层。

最终,这幅画竟然丝毫不比旁的千金认真所作的要差。旁人尚且嫌她不过是取巧,实则不通文墨,但陆甫却以为此女屡有巧思,甚有急智,堪当大用。

权衡阿梨三场比试中不俗的表现,陆甫竟痛痛快快点她为魁首,连陆芙蕖都略逊一筹,屈居其下。而先前大热的俞泓不过得了个第五,连三甲都没够着。

这样的结果出人意料,更让人意外的是,采选结束,郡守府的橄榄枝果然伸向了阿梨。陆甫竟屈尊降贵,愿做阿梨的先生,收她为徒弟,教她识文断字。

他是堂堂的探花郎,临州城的读书人哪个不想得他指点?偏偏不敢上门讨教罢了。微贱如阿梨,有朝一日竟得了这样的青眼,真真是造化弄人。

阿梨十分高兴。怀揣着那十两沉甸甸的银子,心中第一次生出满溢的幸福感,只觉得人生将在此转折,往后再不必受韦氏的欺压和冷眼。

将来……将来有朝一日,她也如陆芙蕖那般的千金,学富五车,那时,她是否就配得上李司户了呢?

李贽负手在身后,送阿梨出府衙大门。她吱吱喳喳快活得像只小鸟,眉眼弯弯,望向他的眼神掩不住倾慕和心悸。

可李贽面色清冷,瞧着淡淡的,并不十分高兴。

你拜他做师父,将来他把你送给旁的达官显贵做妾,你可愿意?

阿梨一愣,心中有一瞬慌乱。陆郡守又不是开善堂的大善人,为何平白要抬举她这样微贱的平民女子呢?自然是舍不得将自己的女儿送给那些显赫门第的贵人做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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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李贽的履历是唐朝名相刘宴和李吉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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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提亲

阿梨一朝成名,朱记酱料铺的生意蘧然好了许多。从前追捧俞泓的那一拨闲汉转而跑到朱记门前蹲守,扰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

而上门为阿梨来提亲的媒婆也多得踏破了门槛。她出身在那里,来提亲的自然并没有正经的官宦子弟,但也不乏仕宦家的庶子,或是富商求娶续弦。

当中最有前程的是一位二十三岁的举子,还有一位是今年要下场的秀才,不过十九岁,前年考中秀才时名次不低,按说这次中举也是十拿九稳。

另有位衙吏也借着买酱料的功夫向她打听过阿梨,说起家中还有个儿子尚未婚配。

这在韦氏眼中都是顶好的亲事,朱棠攀不上高枝,嫁给这样的耕读之家,往后夫君出息了,总比做商贾日日操劳,风里来雨里去强上百倍。

铺子里的生意一日千里,韦氏连日来却连个笑模样也没有。每日里指猫骂狗,将朱棠骂个狗血淋头,心中实则恨极了阿梨。

这日宋教谕来取教琵琶的束脩,韦氏便不情不愿,拉长了脸,叫了身边的老妈子去喊了阿梨出来:宋教谕本是我请来教棠姐儿的,他却只顾着教你,倒将棠姐儿教得一塌糊涂的。这束脩原该你来出。

宋教谕教过她,要出些束脩也无可厚非。但韦氏的意思,却分明是要阿梨承担全部,这就是不要脸皮欺负人。

阿梨面皮薄,见宋教谕脸色有些不好看,忙将怀中剩下的银子全部取了出来。韦兴的银子她自然不敢动,郡守府的赏银拿到手后,她还了庆嫂买琵琶的银子,又买了两样好礼准备去郡守府拜会陆大人,而今只剩下了八两多。

可韦氏请宋教谕前后教了半个月,原该付十五两。这银子本该先付的,但韦氏先前借口铺子里急需银子周转,实则肉痛这么多银子流水般花出去打了水漂。后来阿梨又跟着学了几天,她更恨恨的,早有想敲阿梨一笔的心思。

——她自然料不到阿梨竟然能有什么出息,但阿梨长得好,卖给富户做妾能得一笔好彩礼。

可阿梨现下要给陆郡守做弟子了,她自然不敢再做那样叫人戳脊梁骨的事。

响鼓不用重捶,她没费什么力气便叫阿梨乖乖把银子掏出来,心中自然得意。可宋教谕却冷着脸,并未接阿梨的钱,转身就拂袖而去。

晚上,朱裕回家来,面上闷闷不乐。韦氏细问,朱裕竟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指责她言而无信,叫他在学中丢了脸面,学中的先生待他冷若冰霜,而同窗也讥嘲他母亲一身商贾奸狡习气。

韦氏不由慌了神。因朱棠在采选中败北,她心中不痛快,为那十五两银子怄得肝肠寸断,一心要逼着阿梨拿钱出来,哪想却因此得罪了宋教谕。县试在即,若裕哥儿受此牵累,倒误了前程。

可当初她的脸子好摆,如今再去求人却不容易。宋宪见都不肯见她,备下的礼也没送出去。

朱茂森得知此事,少不得埋怨,两口子大吵一架。韦氏想起当日他与阿梨在酒窖中闹出的那事,新仇旧恨,此时提起来,口不择言,倒被朱茂森恼羞成怒,扇了一巴掌。

两人成婚多年,韦氏脾气不好,朱茂森也多有忍让,岂料今日竟为那小狐狸精打她,恨得心中滴血。

韦氏肿着脸怄了一夜,次日终于想出一条一箭三雕的毒计。

宋教谕瞧着是个惺惺惜才的仁义君子,可当初肯教阿梨,当真便没有旁的想法么?他年纪三十出头,已中了举人,家中早娶了娘子,而今妻子身怀六甲,正是容易趁虚而入的时候。

男子贪看阿梨颜色好,若此时将阿梨嫁给他做妾,他必然欢喜。非但那十五两银子可免了,还可敲一笔不菲的礼金,往后在学里自然得照顾着新妾的表兄弟。

可宋教谕与娘子罗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若生生插了个阿梨进去,往后夫妻自然不谐。

阿梨嫁过去,等男人过了新鲜的劲头,在罗氏手底下自然讨不着好。

但表面上看来,宋教谕于阿梨有恩,身上有功名,又是府学中的教谕,人长得又一表人才,若旁人要指摘,她还可将脏水泼在阿梨身上,指阿梨眼皮子浅,没见过像样的男人,勾|引棠姐儿的教谕,一心上赶着巴巴去给人做妾。

有了宋教谕这门亲事,阿梨自然不能再嫁给旁的好人家,哪还有什么好前程。而朱茂森也只得断了那龌龊的贪念。

因此,吃罢饭,韦氏便找了媒婆,交待她务必亲自当面与宋教谕提这门亲事。只说阿梨日夜恋慕先生,想早些嫁给宋教谕做妾,姑母韦氏做主给她做这桩大媒。

阿梨在韦家如何,宋宪虽只是管中窥豹,却也可见一斑。若说阿梨会爱慕他,那他自然也是信的。韦家的日子水深火热,他甚至以为阿梨为逃离火坑,迫不及待想嫁给他。

因而,这桩婚事,未曾有什么波折,几乎是一拍即合。韦氏甚至向宋宪敲了十两银子的礼金,他也没有二话。

可怜阿梨尚且被蒙在鼓里,两日后傍晚,喝过一碗稀粥便昏昏沉沉被抬进了一顶小轿,吹吹打打被送进了宋宪家里。

宋宪纳妾并未遮遮掩掩的,反而大张旗鼓,遍请了衙中的同僚。他如今住在府衙后头的官署里,整个院中东西两厢住的都是未婚或在临州城没有房子的僚属。

因他带着娘子罗氏和老母,故而一人占着两间厢房。门口贴了喜字,从外头请了办酒席的厨子,在院中天井里摆了三五张酒席。

旁人只知他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个美妾,却也并不知那妾就是当日采选拔了头筹的阿梨。

喜轿到时,阿梨因昏睡着,迟迟没有出来。宋教谕身着大红的新郎官喜服,蹙着眉撩开了轿帘。

朦胧夜色中,阿梨头顶着喜帕蜷在轿子里睡得人事不知。美人腰线不盈一握,纤长的腿交叠着,是无声的诱|惑。那帕子下头半张骨相匀亭精致的面颊,仿若盛开的白梨花,撩得人心猿意马。

宋宪唇角挑起,拉过阿梨的胳膊,亲自弯腰,将她背进了喜房中。

宋宪将她放在床上时,阿梨无意识地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朦胧,心中莫名有些燥|热。认出眼前人是宋宪,她甚至强打起精神,牵起唇角,对他笑了笑。

喜得宋宪眉眼温柔,拧了拧她的脸颊,直想即刻就办了她。

可满院的宾客还等着,故而也不得不撒开手,先去应付了外头的同僚再说。

宋宪纳妾,本是喜事一桩。可对身怀六甲的罗娘子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她成婚多年,好容易怀了子嗣,孕中多思虑,思及往日种种,恨得以泪洗面。

因家中拢共只有两间厢房,罗娘子不愿挪动,宋母不得不将自己的厢房让出来给儿子做喜房。待隔壁的喧嚣静后,宋母见媳妇哭得两眼都肿了,不由唾她道:

你往日也是个好强的,可真正遇着事却只这点本事么?她就算热热闹闹娶进来,也只是个妾。等你肚子里这个生了,若是个哥儿,你便将她卖到楼子里,我看哪个敢说你什么!

宋母年轻时也是苦过来的。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她还未享他多少福,他转眼却为纳一个女子进门,蚀了二十五两银子!

宋宪为阿梨,不愿计较这些银子,可这却是要了宋母的命!

当初你进门也不过花了二两银子,什么金贵的女人就值得他花了半副身家,连入京赶考的银子都填在她身上!

……

楼子是什么地方,阿梨虽未曾去过,但多少也曾听说过。她听着那些声声怨恨的话,吓得指尖轻颤,明白那些刻毒并非只是说说罢了。

可她孤零零头晕目眩地躺在那张充斥着老人腐臭味道的大床上,连动一动手指头都快耗尽所有的力气。

过了今夜,她就是宋教谕的妾了。他为了娶她,蚀了二十五两银子,惹怒了家中两个女人,今后再有怎样的磋磨,也并不会有人怜惜无辜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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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阴错阳差

院中宾客高谈阔论声不时传来,更漏里黄沙无声落下。

阿梨阖上眼睛,心中明白再不走就迟了。可身上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好似被餍住了一般。

她张开嘴唇,想开口求救,可用尽力气,只发出了嘶嘶的气声。惶急之中,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令她清醒过来,天旋地转地躺了一会,终于撑着坐起身来。

厢房后是一条阴湿的下水道,上头虽然盖着二尺宽的石板,却不时仍有淡淡的味道飘进来。因此,屋后的窗户常年紧闭着,合页生了锈,打开时发出沉闷的吱嘎声。

阿梨拖了张椅子,踩上去坐在窗台上,翻下去时抓不住窗框,险些跌落在青石板上。好在那石板路外头种了两行青竹,她撞在竹子上,竹叶摇动着发出巨大的沙沙声,但总算扶着竹子站稳了。

阿梨沿着石板路跌跌撞撞往前走,各家窗户里头微弱的灯光照得整条小径静谧而幽深。她唯恐那些窗户突然打开,发现外头狼狈逃窜的新娘。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而小路的尽头,是一道宽阔的门廊。阿梨正欲从门廊下跑过去,那头突然传来人群高声的谈笑。原是宋宪送了一拨客人出来,正走到门廊底下。

宋教谕福气不浅,夫人才开枝散叶,又觅得佳人红袖添香。如此齐人之福,真正羡煞我等……

实则是因我这小妾家中不慈,风刀霜剑严相逼。我看不下眼,欲拉她一把罢了……

宋宪的声音清朗而温润,阿梨听到他的话,几乎软了心肠,想就此放弃徒劳的挣扎,乖乖回到那间简陋的喜房中。可想起宋母与他娘子的话,心中又打了个寒噤。

她匆匆缩回了脚,踉跄着往回走,生怕被宋宪发现。逃回去已经来不及,可小径外的竹丛稀稀疏疏,根本藏不住人。

情急中,她看见一扇打开的窗,里头黑漆漆的并未点灯,不假思索,便倾了身子,抬脚挂在了窗台上。

宋宪走出门廊时下意识往旁边小径上扫了一眼。微微的凉风穿过青竹,扫过他的喜袍。那头似乎有个影子晃了一下,待他定睛去瞧,却又静悄悄的。

他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却见一只夜行的猫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轻手轻脚穿过竹林,往深邃的夜色中去。

他自嘲地一拍额头,觉得自己大约是喝多了。这院落中住的都是衙门里的僚属,谁没事会鬼鬼祟祟在背僻的小径上晃荡呢?

恰前头大路上两盏灯笼近了,他站着瞧了一息,发觉竟是郡守陆甫的官轿,忙趋步迎了上去。

屋子里没点灯,却似乎有氤氲的水汽。借着廊下的灯火,阿梨依稀看清房中简陋的陈设。如同宋家的房间一般,狭窄而局促,靠墙摆着一张架子床,两壁放着几样简单的家具,一眼望去,一目了然。

只床边靠窗的位置设了一道三扇的竹屏,后头摆着一只大浴桶。

阿梨蜷在窗台上,原本并不打算进屋子里去。可前头门廊下不知怎地聚了许多人,她不敢出去。而隔壁的窗户却突然被推开,有人蘧然端了一盆水,照着外头的青竹一泼。

阿梨吓得脚下一滑,便摔进了那扇黑漆漆的窗里。

她的心砰砰剧烈跳动着,想要再爬出去,可隔壁的灯光突然明亮许多,似乎有人端了烛台放在窗台上,不多时,便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那人在窗前站定了背书,不走了。

而竹屏外,大门突然被推开,灯光倾泄进来,照亮了半间屋子。一个高大的黑影迈着闲散的步子,跨进了门来。

阿梨想爬到那架子床底下去,但床底两侧雕了五福捧寿的围栏,她并钻不进去。眼见那人提着风灯,一步步往竹屏后过来,她屏住了呼吸,匆匆爬进了半人深的浴桶里。

只是,情急之中的选择显然出了点错。不多时,她便听到竹屏外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似乎在宽衣,蹀躞带叮叮当当地抖动着,而后被摔落在一旁的圈椅中。男人轻悄的脚步绕过屏风,一脚跨进了浴桶中。

刚一坐进来,他便察觉了不对劲。飘散的织物如蛇一般,轻柔地擦过他脚踝。他浑身炸了毛一般,出手如电,迅速钳住阿梨浸没在水下的颈脖,将她拽出了水面来。

阿梨?轻缓低沉的声音里,含着一丝诧异,听上去有些耳熟。

阿梨咬着唇,轻颤着睁开眼。温热的水珠顺着她鬓发流下,钻进眼睛里,刺刺的。在望见李贽的那一刻,她心中所有的惊恐安定下来。

我不想嫁给宋教谕。她只想嫁给他,可那样的话又怎能对他说出口呢?

李贽目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诧。他万没料到今日喝的竟是宋宪与阿梨的喜酒。亏那位沉得住气,竟连一丝风声也未透出来。而阿梨竟阴错阳差,逃进了他房中。

好。李贽松开了钳在她颈间的手指,转而抚了抚她的头发。

旁边不远的房间突然传来宋母惊讶的大叫:宪哥儿,你那小妾到哪里去了?

整个院子都骚动起来。宋宪飞快奔进房中,匆促的几句问话之后,到处点起了明亮的火把。

宋宪那妾花了整十两的礼金,自然不是个小数目。他们这些人,一个月俸禄也只一两二两,失了这样贵重的一笔财物,因此尚未离开的宾客也帮忙,加入搜寻的队伍中来,帮宋教谕一起找他的逃妾。

阿梨听着外头的喧哗,紧张得发抖,攥紧了李贽坚实的手臂,惶然间,指甲深深掐了下去:李司户,怎么办?万一他们找到你房里……

李贽垂目望着她一双惊鹿似的桃花眼,那里头潋滟着澄净的水色。

大不了,我出十两银子,问他将你买下。

……

敲门声很快转至李贽房前。那门并未锁,随着李贽一声清淡的进来,搜寻的人很快转到竹屏后。

他正要扶着阿梨起身,阿梨却突然扑进了他怀中,抱着他的腰,将整个身子藏进了水中。

氤氲的水汽中,李贽的脸突然染上了一层薄红。这样一幅美男|浴图,看一眼都是唐突。那颗小心探视过来的脑袋只朝里头瞟了一眼,而后便缩了回去,口中不断道着得罪。

等人都退了出去,掩住房门,阿梨仍有些懵懵的,不知所措。

李贽那处有了变化,她虽未曾被教过那是什么,却直觉里有些明白了。

她只是羞于被旁人撞见那样的一幕,传出去必然对他二人的声名也有辱,也不想与宋教谕当面起冲突,就那样下意识藏起来,却没想到……

她不愿起身,李贽却揪着她后心的衣裳,强行将她拉扯出水面。

敢招我……?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阿梨慌忙摇着头。

却又为何不敢认?

下一瞬,他将她的头按在浴桶边缘,一个放肆的吻便落在她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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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陆青天

阿梨先前是被药晕之后悄悄抬进花轿中的,自然并没有精心妆扮过。只颊上淡扫了一层胭脂,唇上擦了点口脂。

此时那劣质的浮粉早被水洗净,李贽的吻霸道又肆意。他的手伸进她嫁衣中,阿梨颤抖着,期待却又害怕。他们这样又算什么呢?两个人都这样了,李司户会娶她吗?

但她并未推开李贽。他的一颦一笑她都喜欢,他在她眼里宛如神祇。他是有成算的人,必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待她有些不一样,她也感觉得出来。

虽然以她的出身和见识,要嫁给他那样的人,往后必然活得有些吃力,但能与他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怕。

可最终,只差最后一步,李贽清醒过来,松开了强劲有力的怀抱,轻喘地将阿梨推开:是我孟浪了,对不起。

阿梨混沌的一颗心霎时清明了。麻药的后劲渐渐退去,她却僵硬着身躯,狼狈地坐在水中,无法动弹。

李贽抬脚跨了出去。在她面前,他没有遮遮掩掩,劲廋而强健的身材令人喷鼻血,可阿梨却垂下一双眼,没有去看他。

人生里总有那么一些人蹲守在岔路口,你觉得他是救星,可事实上他们不过是等在那里的陷阱。等着人靠近,馋着那点甜,到头来那点甜头下却深藏着伤人的刀尖。

你不想嫁给宋教谕,便还了他的银子,回家去吧。李贽拿了十两银子给她。

阿梨恹恹的,并未伸手去接那银子。他默了默,扯过她的手,将银子握进她掌心,歉然道:我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话是真的。

若我如陆小姐那般,也学得一手好看的字……阿梨心中有些怆然,却仍怀了一丝期翼。

可李贽只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并未回她,只道:今晚我去衙署外头的小宅子住。明日我寻个由头派人来换屋中的家具,你藏在柜子里跟着出去。

他说完,没有留恋,大步出了房门,将门从外头锁上了。

阿梨很想哭一场,可眼睛却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李贽从一开始就看不上她,能入他眼的,不过是这一具皮囊,或者还有她性子里那些软弱和纯善可欺。

得闲时招猫逗狗地玩笑几句尚可,但娶她?她不由得自嘲地一笑,她也快及笄的人,怎生这般愚蠢和天真。贫贱之人的真心又值得什么呢?于他是多余,于她是累赘,一无是处的东西,终究是她不配,却妄想不该得到的东西。

阿梨最终并未要那十两银子。她将它和曾对李贽的倾慕都留在那间幽暗的屋子里。

整个院落都搜过一遍,却并没有阿梨的身影。宋教谕仍不死心,他将郡守陆甫拉至角落,悄声向陆郡守坦白,他今日纳的妾正是韦梨。她一心恋慕着自己,定是她姑母从中作梗。

可陆郡守并未如他所料帮他伸张正义,去朱家讨人,反而反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而后怒冲冲坐上轿子,扬长而去。

郡守府大张旗鼓广为采选,花了那么些银子,为的岂是选出个才色双绝的女子给一个小小的教谕做妾?

他早等着韦梨登门拜他为师,岂料人却被卖给了宋教谕做妾!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简直气得他七窍生烟,轿子抬出去许久,这怒气仍无法平息。

直到他听到可疑的水声滴答滴答打在青石板上,诧异地掀起轿帘,将手探了出去:何时下雨了?

外头自然没下雨。韦梨却从他座下钻出来,跪在他脚下,盈盈泣道:陆大人救我!

陆甫并不似李贽所说那样乘人之危,且与李贽很不一样,这人是个温雅端方的君子。她的嫁衣湿透了,显得玲珑有致,那样惑人的风景,他却连眼风都没动,只沉吟着听阿梨诉清前因后果,便做了一回明断是非的青天。

次日,府衙下令彻查民间代为服役之事,韦氏得了风声,将到手的银子吐了出来。她慌忙托媒人退了宋教谕的礼金,补齐欠下的十五两束脩,想让宋宪去求一回情。可宋宪连见都没见她,反而让门房将她赶了出去。

她又在门外高声喊着阿梨,但哪里有人理睬她呢?气急了,只得痛快将阿梨大骂一顿。

李贽使了人抬了新买的家具从角门上进来,正遇着韦氏。韦氏一见他,好似好斗的猎狗冲上去,但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被一个身材魁梧的随从架到了一边。

上回你就想捉我家裕哥儿,定是我将阿梨嫁给宋教谕,你怀恨在心,所以公报私仇,抓了我的裕哥儿去……

阿梨嫁给宋教谕,李司户如何会怀恨在心呢?韦氏的嗓门高,嚷得一个院子的人都听到了。况且李贽来的日子也不算短,缘何从前并不换家具,昨日阿梨不见了,他今日就要换家具,这其中没有猫腻,谁信呢?

宋宪失了新妾,又挨了陆郡守一巴掌,旁人不知怎样议论他。因此今日十分消沉,告假并未去府学。听了韦氏那一声嚷嚷,立时精神一振。

但李贽官阶比他高,也能管到他头上,因此他并不敢自己出面,倒使了家中老母,借着帮忙安置的由头,瞅准李贽打开房门,也扁着脑袋钻进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那十两银子搁在陈旧的案台上。李贽的心悬起来,转到屏风后放了浴桶中的水,顺便朝架子床底下瞧了一眼。

哪里都没有阿梨的身影。床上薄薄的被单仍是他昨日离去时的样子,而后窗却大大开着。清晨的风将屋外下水道的气味带进来,潮湿又沉闷。

宋母鬼鬼祟祟连他的抽屉都一一翻遍了,连女子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瞧见,讪讪问他讨要旧家具,他却一反常态,并未端着往日和善可亲的明朗笑容,反而阴沉沉斥了一声滚。

直到神策军入临州之前,李贽再未见过阿梨。那一心仰慕着他的女子好似传说中的田螺姑娘,悄然撞了进来,与他几乎春风一度,而后又渺无踪影。

他隐隐猜出了她的去向,可那又如何呢?他是赵郡李氏最出色的嫡子,用脚趾头想想,也不可能与阿梨那样的女子有任何牵连。

待剿完临州的匪,他便要回长安。与陆甫不一样,他这样人中龙凤里的天之骄子,不可能在这僻远的临州做十年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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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安分

时序悄然进入九月。听闻两河驿的官道终于修好,而赵国公的军队也如期而至。

这一日,神策军入城,郡守陆甫率领府衙中一众官吏,不辞劳苦,亲迎出三十里外。临州城的百姓扶老携幼,堵满了城门口到郡守府的街道两旁,想要一睹传闻中那位宛若天神的赵国公李贽。

烈日下,将士们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面庞勇毅坚定,如一柄柄出鞘的利刃,瞧着铁血肃杀,又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凛冽煞气。这支无往不利的军队,不愧是帝国最出色的一柄尖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赵国公李贽初入临州便患了暑热,一直隐在马车帷幕之后,并未现身。就连陆甫率一众官吏亲迎,那位也只是懒懒地敷衍了一声。

临州僻远闭塞,依山而建,城中道路弯曲狭窄,而百姓看热闹的心思又太过迫切,一见赵国公的车驾出现,人群蜂拥而上,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任凭府衙的官吏吼破了嗓子,这些人依旧充耳不闻。而不少人为抢占有利地形,竟爬上街边的树梢,猴子一般,蹲在上头咧着嘴往下瞧。

陆甫极为尴尬,无奈拱手冲京都的方向一揖,隔着车帘,歉然对李贽赔笑道:下官多年来虽在此地推行王风教化,却收效甚微。微臣无能,有负圣恩。

隔了许久,里头才传来一句不痛不痒的慰勉之词:蛮荒之地,文风不盛,历来出悍匪猛将,陆大人不能弹压也情有可原。

陆甫面上肌肉一阵痉挛,险些维持不住谦逊和煦的假笑。

×

阿梨清早起来,便由着两个侍女为她描眉画眼,妆扮停当。

她化了时下长安城最盛行的飞天妆,鬓发高高梳做望仙髻,似舞姬一般,短短的抹胸勒得山峰汹涌,露出一把纤腰,孔雀蓝的撒花长裙行走间风情款款,好似仙子翩跹欲飞。

陈嬷嬷望着镜中人,笑眯眯道:晚上犒军宴,赵国公见了你,必然挪不开眼。

阿梨只敛下眉眼,细细涂着指尖孔雀蓝的蔻丹:天下美人何其多,嬷嬷也真是异想天开……

赵国公弱年便是大盛朝有名的神童,才七岁便得了玄宗皇帝的赏识,而今不过二十一,却已是超一品的国公。连阿梨都曾听闻过他的丰功伟绩。那样出众的郎君,想必不可一世,眼睛长在头顶上。又如何会肤浅到相中犒军表演的舞姬。

陈嬷嬷撇了撇嘴,不以为意: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然大人何必花这么多银子在你身上?

陆甫收了阿梨做弟子,重金聘了几位名师悉心教导。每日再忙,必抽出一个时辰的功夫亲自考校她的功课,极为上心。

阿梨默然。陆郡守为她付出之多,超乎她的想象,也铭感五内。

这天下自然不会有免费的宴席。陆甫虽从未提,但他出手将她救出那片泥淖,又这样看重她,她心中自然明白当有回报的时候。

而她身后并无凭仗可倚,所有的也唯有这副贱躯,尚且趁着颜色好,能博上位者一笑。

阿梨心中都明白,且知道时至今日,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

即便赵国公一时看中我,不过是为寻欢作乐,露水般的情分,又岂会长长久久?

陈嬷嬷替她眼尾扫上极薄一层珍珠粉,见她通透,抿嘴一笑,并未多话。她有这样的自知之明更好。毕竟,赵国公李贽可是陆郡守相中的乘龙快婿。陆大人欲将芙蕖小姐嫁给他,却摸不清他的心意。阿梨不过是挑选出来探路的棋子。

京中想嫁他的贵女能从永宁门排到安远门去。寻常女子再美貌,只怕也难得入他的眼。老奴寻思着,你要让他另眼相待,只怕也需另辟蹊径。只不知到底怎样才能入了他的心……

陈嬷嬷取过丫鬟手中长长的批帛,以金钏固定在她手臂上。

阿梨却摇了摇头:我要他另眼相看做什么?那样的人难以接近,若日日伺候,殚精竭虑倒累得慌。今夜跳过舞,若得军中将士开颜,大人自然会有赏。

这棋子有野心叫人不安生,可太安分,也难免叫人恨铁不成钢。陈嬷嬷便戳了她洁白的额头,笑嗔道:

你不为你自己想,倒为你兄弟想想。花无百日红,陆大人岂会这样金尊玉贵地养你一辈子?你兄弟那腿,往后还不知是个什么样,要讨房媳妇也难。若你有些出息,在赵国公那里为你兄弟谋个差事,岂不羡煞人。怕到时候连陆大人且还有求到你门上的时候!

阿梨这才正色起来,皱了眉头细细思量。这两个月,她不敢再回朱家,却使人将庆嫂叫到郡守府来过。

朱裕下狱之后,韦兴便被赶出了朱家。当初李司户赔的银子以及她藏在墙缝中的赏银尽数被韦氏搜刮一空,口口声声说是要他兄妹二人偿还这些年养育的恩情。

还是庆嫂先搭了银子给韦兴赁了间小小的房子先住着。后来陆甫有次过问她家中情况,这才又出了银子解了她燃眉之急。

韦兴的腿日渐好了起来,如今也能慢慢下地走几步。大夫说他底子好,幸而不会落下太大的残疾,但往后走路难免会跛,且三五年内干不得重活。

陆甫原本应承她,若犒军宴能令赵国公满意,会赏她五两银子。她日日五更起,三更睡,勤学苦练,却只一心锤炼着自己的本事,并未往旁的地方想。毕竟,她这样的身份,有非分之心容易,但要如意却太难。若闹出一两桩丑闻,便能要了她的命。

见阿梨听进去了,有些上心,陈嬷嬷冲伺候在侧的婢子一笑。

若她安安分分的,郡守千金陆芙蕖又哪里有机会接近高高在上的赵国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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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翩若惊鸿

暮色四合之时,退了暑热,郡守府的犒军宴也终于姗姗来迟。

李贽治军严整,虽陆甫士气激昂说了许多慰勉的话,但下头的气氛一直很沉闷。直到一群舞姬搬着小鼓站到中央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合着乐声跳起俏皮可爱的舞蹈。

那小鼓不过一尺方圆,一众舞姬时而跳上,赤着足在鼓面上翩跹起舞,时而又灵巧地跳下来,将鼓当做道具执在手中。乐声轻快,将士们合着拍子,嘴角也露出了笑容。

原本,阿梨是做为领舞,要众人搬了一面大鼓,站在上头跳一段反弹琵琶的飞天舞的。她身材纤细却劲韧,跳这样俏皮的舞蹈显得十分有活力,又俏皮又可爱,必然能博人青睐。

可赵国公李贽何等眼高于顶?这样简单的舞蹈,自然也不能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陈嬷嬷那句话,阿梨很想以舞姿令赵国公刮目相看,继而为兄长韦兴谋一份前程。

所以,阿梨最终决定,换一曲难度非常高的舞,势必要惊艳众生。她换下了那袭性|感却必然令李贽无动于衷的飞天舞裙,穿上在夜色中也能因些微的光亮而显得流金溢彩的织金纱。

演武场东南角有一株四五人合抱粗的大栾树,夏季可遮阴,树干上悬着几根笔直的竹竿,供临州卫所的士卒寻常演武时爬竿。

阿梨令陈嬷嬷率人系了两匹长练在上头。她要借这两匹长练,在空中翩翩起舞。

旁人在台上辗转腾挪起舞时,她拢着一袭不起眼的披风站在树底下做着准备。

因为从前并未跳过难度那样高的舞,她仰望着枝干上被悄然系上去的长练,紧张得一双手指绞得生疼。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替陆甫取悦那些难伺候的人,而今是她职责所在。况且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

身后忽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她回首望去,李司户笑吟吟站在她身后:瞧着眼熟,果然是你。

阿梨凝目看他一眼,而后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那一瞬,她眼角有些热,却并没有落下泪来。既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关系,何必做出这副亲切的样子。经历过那一日亲密之后的推开,她宁愿从未认识过他,从此往后,做两不相关的陌生人。

李贽并不太在意她的疏离,眼睛朝着她方才望过的地方去:你要去树上跳舞吗?万一摔了怎么办?

阿梨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两个多月前,她还是一个做惯粗活,只擅搅酱缸的小户女子,并非郡守府自幼蓄养的舞姬。并非李贽不信任她,只是……那树生得过于高大,最低的枝桠离地也有近五丈,那是四五十尺。若不慎摔下,焉有命在?

阿梨没有答他。台上的舞曲已近尾声,她转身小心翼翼沿着竹梯,动作敏捷地爬到那棵栾树上。

曲终之后,并没有新人上台,显得有些冷场。众将士正有些诧异,人群中忽然有惊呼声起。

幽暗中,有人指着头顶,流光溢彩的织金纱显出一个曼妙的身影,婉转灵动地在空中轻舞着,显得幽美又神秘。

陆甫忙令仆从挪了一圈明灯陈设在树下四角,照得那织金纱华美嫣然,美得不似在人间。只是那舞姬的脸,隐约瞧着动人心弦,却因为离得远,又是在空中,所以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却始终隔着缥缈夜色,看不十分分明。

这位惊鸿般的仙子借着两匹长练,在空中如履平地,舞姿飘飘乎若广寒宫下冷嫦娥,舒展得似暗夜优昙。每每有难度极高的舞姿展现,必激起人群中欢呼喝彩。

而廊檐下酒席上,陆甫捋着短须,不经意间掠过赵国公及三位副将脸上惊叹的神色,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悄然放下。

不逼一把,谁能想得到这韦梨竟然是这样一匹令人惊艳的黑马。不论赵国公是否会收下她,这样令人惊叹的初次亮相,必然并不是坏印象。

这满场的人,或许只那位李司户注意到阿梨流畅优美的舞姿背后,实则跳得有多吃力。为了美观,那两匹长练并不能系在她身上,而是系于一段三尺长的青竹两头。

阿梨就站在那段青竹上起舞,每一个舞姿都需用尽力气去掌握平衡,全仰赖着扎实的基本功和腿上紧绷的力道。一身的安危只在脚踝与青竹之间所系的一根短短绳索上。

她费尽心思要到高处起舞,自然不能让舞蹈的难度仅止于下腰、劈叉、倒悬、旋转上。等乐曲渐奏至高|潮时,她的手臂攀上长练,在空中升腾而起,攀到最高处,而后松手,急速坠落。

织金纱翩跹凌波,似仙子从广寒宫飞降,那是一场视觉的盛宴,牵起所有人的心。虽明知是表演,仍叫人替那个翩若惊鸿的舞姬悬紧了一颗心。

可惊呼声中,李贽却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崩裂声。他不假思索飞跃到那长练底下,仰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阿梨。

灯火煌煌里,她一张梨花白的脸上尽是冷白的汗水,并不似旁人眼中那样缥缈若仙。

他高高伸展开双臂,想将她接到怀中。听到那一声断裂之声,他心头的弦骤然绷紧,一刹那怅然若失,紧张得无以复加。

青竹一端的长练因为骤然的重力被绷断,但另一头仍是完好无损的。阿梨被系着脚踝,倒悬在空中,摆荡出一个令人心颤的弧度。

李贽伸手抓住她的指尖,下一瞬,美人却绝情地推开他,重重荡了出去。借着反推的力道,她挺腰攥紧头顶的长练,在众将士头顶凌空飞过,只留下袅袅的香风,伊人再仙姿昳态地缓缓升上了高空。

而乐曲终了,那织金纱却突然被什么掩盖住。陆甫令人撤下灯盏,众人眼中惊鸿一瞥的美人就此失了踪影。

这一舞,余音绕梁,久久不绝于心。陆甫不失时机,传令让人去带方才一舞动军心的舞姬上来,伺候在赵国公身边。

织金纱流光溢彩,轻薄面纱下的丽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乖巧地侧坐在赵国公身边。只是,那女子并非是阿梨。

小女一直仰慕赵国公,听闻您要来,执意要扮作舞姬,要在您面前露这一手绝技。不知将军可满意?陆甫笑吟吟捻着短须,颇为骄傲地替赵国公介绍起他那位胆大包天的千金陆芙蕖。

她的眼神热烈而大胆,灼灼生姿地望着略有些病恹恹的赵国公,见他唇边衔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案桌下的手却探了过去,抓住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握。

李贽等在树下,许久阿梨方才汗流浃背地沿着竹梯下来。他忙上前想扶她,阿梨却侧过身子避开了。

他咬了咬后牙槽,蹙眉冷声责问道:为陆甫攀附权贵,你就这样不惜自己的一条贱命?就那样想做赵国公的妾?

阿梨讶然,随即抿紧唇角,生硬地答了一句:是。

可惜了,陆郡守的千金要给他做妾尚且还需要使这样诡诈的手段。李贽将她扯出那四五人合抱粗的栾树下,望着陆甫身边那抹熟悉的织金纱,阿梨明白,她哪里有资格到赵国公面前露脸呢?

陈嬷嬷亦一直守在树下,见阿梨落了地,忙带着人簇拥过来,笑眯眯道:功成身退,陆大人定会重重赏赐你的。阿梨姑娘,请随老奴走吧。

李贽隐怒,伸手去拦。

阿梨却默然推开了他的手,安安静静跟在陈嬷嬷身后。

李贽怒而攥住她的手:你就这样自甘下贱,去做豪门大族蓄养的姬妾吗?

阿梨望着他青筋贲|张的手。那手也曾抚过她的脸颊,箍紧她一把细细的腰,可最终却无情地将她一把推开了。那是摧毁她信念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呢?因为她要做别人的姬妾,而不是他的吗?

我怎样,又与李司户您有什么相干呢?贫贱之人,凭本事混口饭吃罢了。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自珍重罢。

哪怕她明日就死了,或是委身给哪个混账了,路是她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这天下或会有很多人轻贱她,鄙弃她,独独他没资格说那些风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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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大将军谋逆,幼子王子陵被通缉追杀,潜藏进江家的马车中,挟持人质脱险。

江栀就是那个人质。事后,他悄然离去,没有半个谢字。

两年前,江父领兵出征,惨败只身逃回。王子陵却已东山再起,前来督军问罪。

江栀有倾城之貌,被作为讨好的玩物献给了王子陵,意图取悦他网开一面。

他认出了她,她怀了一线希望。一夜盛宠…可最后他却并没有因她而手下留情。

最后,江父被废为庶人,流放三千里。而江栀……趁他尽兴,刺伤了他,逃回江家。

王子陵曾遣人去江家要人,但伯父谎称江栀已经身死。而后当真令她穿上男装,冒充自己已故的儿子江徵,作为嗣子过继给了远房的族兄。

后来,王子陵接替江父领兵荡平北境,收复了河洛大片江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揆天下兵马的大司马,权倾天下。

而建昌侯世子江徵慎独慎微,入秘阁修史,幽居一室之内。

一文一武,他高在云端,而她抱朴守拙,江栀没想到,会那么快再遇到这位故人。

只是,两年未见,狗男人似乎转了性。

看着他对自己这个便宜表侄温谦端方的模样,江栀终于明白要抱紧侯府这根大腿,坐稳自己的世子之位。

1v1,SC,HE。女扮男装。

第27章 报答

陆甫抽空见了见阿梨。

你今日之舞颇令人惊艳。芙蕖见赵国公喜欢,竟在他面前冒了你的名。你会不会因此嫉恨?

阿梨下来之后,一半是紧张,一半是疲累,手臂和小腿一抽一抽地痉|挛,歇息到此时,方才缓解许多,尚未来得及重新梳洗换装。

若说毫无嫉恨,又怎可能呢?但陆甫于她,有再造之恩。

她压下心头微妙的不悦和遗憾,摇头道:若非陆大人悉心栽培,又哪有今日的阿梨。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能为陆大人分忧解愁,是阿梨的本分。

陆甫满意地捋须点了点头:本官自也不会亏待你。

他令随从送上早已准备好的五两赏银,又皱着眉头为难道:你阿兄韦兴既是腿脚不便,在赵国公那里反而难有前程。本官原想让他在府衙领个文职,但他不通文墨,这却难办。

阿梨心中升起希望。韦兴腿脚不便,自然不宜奔波劳碌,若能得个文职,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她隐隐感觉,陆甫或是用这个职位钓着她,平息她心头因陆芙蕖顶替自己而生出的怨恨和不甘。

但相比韦兴的前程,她的一时意气又算得上什么呢?更何况,像李司户不过是五品的官员,便很是瞧她不起。真到了那赵国公面前,她这样出身寒微的人,不过是一时新鲜的玩意,哪里又当真会有什么锦绣前程呢?

留在陆大人身边,做一个有用的人,于她来说显然要明智许多。

府衙里头的事虽是本官说了算,却也需服众。一个文职官吏却不通文墨,难免落人口实……陆甫掸了掸衣袖,拿捏阿梨这样初出茅庐的寒微之人,又哪里需要花费多少心思呢?

我回头替他请个先生教习。陆大人……能否替他留着那职位?阿梨有些迫切地跪在陆甫脚下,抬起一双惹人怜爱的桃花水眸,殷殷望着翩翩儒雅的中年男人。

虽陷身尘垢之中,她的眼睛仍如以往一片澄澈,看上去我见犹怜,轻易便勾起男人心中不可诉诸于口的念头。但他只垂目望着她眼睫下惹人怜惜的暗影,勉为其难地叹了口气,仿佛韦兴是多么的不堪一用,却不过阿梨的情分,终是点了点头。

阿梨心中十分雀跃,自韦兴出事以来,再没有今日这般如释重负。她捋开腕上的织金纱,抬手擦了擦额间凉透的冷汗,冲着陆甫展颜一笑。

人常说美人一笑倾人城,固然太夸张了些。但阿梨的笑却似明艳的芙蕖,将绽未绽之间,濯清涟而不妖,清丽又惑人。

这样的人,是天生的尤物,有如玉在璞中,假以时日调|教下去,她会显露出如何摄人心魂的天分,陆甫也很期待。

只是可惜,任她是怎样的一块美玉,既到了他这里,将来也只能辗转于各色男人的床榻之间,做他无往不利的利器,去铺就他再次起复的青云路。

压轴的舞曲仍由你上场,不可再穿这织金纱。本官上回见你的笛子大有进益,便为官军们奏一曲你拿手的《竹枝调》,演西施浣纱。

西施在入吴宫之前,也不过是溪边浣纱的村女,陆甫着意将她塑造为临州的西施女,推到众人面前。

他的心思,阿梨自然难窥一二。见陆甫吩咐,阿梨点了点头,壮着胆子要求道:我入府许久,未曾去见过我阿兄,想要明日出府去探望他,顺道为他请个西席……

这要求本分又合理,陆甫并未阻拦,只嘱咐她早去早回。

因为心愿都得偿,阿梨压轴的舞曲演绎得十分尽心。她站在一艘妆点了绸布做出的巨大荷花瓣的小舟中被一众舞娘推出来,白衣飘然,笛声清幽,虽不似空中长练上的舞蹈那样神秘缥缈,却清新出尘,令人神往。

军中岁月苦长,男儿一腔壮志自在戎马倥偬间,闲暇时却也有缱绻的铁汉柔情。阿梨并未用李贽当日教她的《竹枝调》,而选了竹枝调中最为缠绵悱恻的思乡曲,极为动人心肠。

李贽坐在陆甫下首,望着花船中那日渐夺目的女子。她的手指不再似初见时满是陈年的老茧,按压在笛孔上,在灯火中显出纤纤如玉裁的莹润,一管幽思娓娓倾吐,没有多激烈的情绪,却莫名抚慰人心。

他仰头将瓷壶凑近唇边,倾尽了壶中酒,呼出的气息有些沉闷。这样一个女子,生梗如山野间的狗尾巴草,原只是手欠地招猫逗狗攀折了做耍,哪想她却爱慕他。

他并不排斥她的爱慕,反而耽溺其中。而今,她不恋慕他了,那曾有的浅薄的缘分却似一枝刺蒺藜、苍耳子,沾在他心头,一扯便丝丝生疼。一想到她往后的处境,他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甚至心生愤懑。

韦梨这样的女子,贪慕虚荣与名位,甚而不惜铤而走险,将自己赔进去。这样一个女人,有何值得牵动他的心神?……

李贽回忆二人初见时,她那样澄澈,心思单纯又柔韧。而今不过短短两月,她却甘愿做了陆郡守豢养的走狗。

……可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坏的从来只是见那柔善可欺,便存了歹念的人。

阿梨没什么不好,只出身太过微贱了。而赵郡李氏的门楣又太高。她脚下垫上这整座临州城,跳起来都难够得着他家中的门槛。

可她眼中都是他时,他心中有遗憾;她眼中没了他,他却又不甘。

但李贽娶不得的人,却是许多将士梦寐以求的佳人。

阿梨的西施浣纱尚未开始跳,就有人蠢蠢欲动,蹲到他面前:这小娘子生得好生水灵,若能娶她为妻,我这辈子便没什么遗憾了!

有人从背后踹了那人墩实的臀一脚:这样的舞女都是郡守府养来陪客的姬妾,不但要宴饮时陪酒跳舞,瞧中了还得陪人困|觉。比楼子里的姑娘也干净不了多少,你问陆大人讨来困一困也够了,何至于娶回家给你戴绿帽?

此言出,李贽的脸色愈发阴沉下去,猛地将手中的酒壶掼到地上,摔了个稀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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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心有旁骛

悠扬的笛声有一瞬中断。李贽就坐在上首,阿梨要面对着陆郡守和赵国公,想装作没看见都难。

她猜到他缘何生气,心中却只掠过一瞬间的黯然,而后又若无其事,敛眉垂目,继续着指下的吹奏。偶然间抬眸向上首望去,灼若芙蕖出渌波。

只是她可以对李司户的狂放置若罔闻,但郡守陆甫却是万万不能的。

今日一切顺遂,陆郡守心中难得一扫愁闷,但方才阿梨从长练上坠下时,这李司户行止就极为不妥。那时尚且可以归因于他看重人命,一时情急,举止出格也并不妄诞。

但眼下却分明是寻衅。

李司户醉了!伺候在侧的仆从吓得脸都白了,抬眼看见陆郡守阴测测的脸色,战战兢兢伸手去扶李司户,却被他跌跌撞撞推开。

陆甫捏了捏眉心,捺着性子同赵国公赔罪:下官御下不严,在李大人面前失仪……

赵国公斜倚在椅背上,眯觑着眼睛,眈眈盯着底下李司户良久,神色莫测。

陆芙蕖见他似乎生气了,斜睨那轻薄又张狂的五品司户一眼,凑近他耳边,音色温和,言辞诛心:

小女听闻,以大将军的权力,若遇地方官员忤逆狂悖,四品以下皆可直接判处斩立决,并不需向圣上先行秉明。临州府这小庙哪供得起他这样张狂无礼的小人,还请您即刻处置了这李司户,免得传到旁人耳里,倒说我父亲治理无方,纵容下属冲撞您。

陆甫闻言吓了一跳,忙斥责陆芙蕖道:蕖儿莫要妄言!

下首俞別驾却冷嗤一声:下官以为陆小姐所言极是。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当着赵国公便摔杯砸盏,岂知他不是因被流放至僻远之地,对朝廷心怀不满……

这罪名可大可小,若赵国公当真要借此发作,判李司户一个斩立决,谁又敢说半个不字呢?更何况,他权力那么大,要杀一个悖逆的小官,易如反掌。

阿梨的笛子早吹不下去,脚步虚浮地从那花船中迈下,跪在阶前,俯首以额触地,为李贽求情道:李司户是体恤民生的好官,今日他喝多了酒,所以才在诸位大人面前失仪,求赵国公网开一面,饶了他这一回。

陆甫望着阶下阿梨,浓眉紧皱成一团。

陆芙蕖黛眉一挑,只冷笑了一声,抿着唇没有开口。韦梨是何等微贱的人,自身尚且是泥菩萨一般的漂萍之身,竟敢替旁人求情。真正蠢而不自知。

若她知晓这赵国公心气高,气量偏狭,生就一张毒舌,面刺群臣尚且不留一丝情面,得罪了他绝没有好果子吃,还敢不敢……

李贽今夜自从见阿梨从那长练上摔下而郁结于心的怒气终于随着那人在阶前的盈盈一跪而消散。

他推开挟着自己的两名将士,大步走到阿梨身边,轻轻踹了踹她匍匐尘埃中的小腿:你起来,我何用得着你替我求情。等招远侯哪日倒了霉,你再去跪他不迟。

廊檐下,陆芙蕖面色微微一变,小心翼翼觑了陆甫一眼,正见陆甫寒浸浸的眼刀飞来。

招远侯是宗室的皇亲,独子是名满长安的孽障,在京中向来跋扈,想不到被打发到临州仍是这副做派。她自是听闻过这号人,却不知道此人就是这李司户。

她不知轻重,竟在赵国公踏足临州府的第一天就建言他斩了招远侯的独子……

不知道,会不会令赵国公以为她居心叵测…毕竟,她爹陆甫与赵国公李贽实则有些旧怨。

如今陆家屈居人下,想要重修旧好。这个关头若令赵国公生出些误会,那所有的努力岂不付诸东流?

只是赵国公似乎并未计较她的冒进,只波澜不惊地嗤笑一声:那就是招远侯的儿子吗?难怪。

陆甫点了点头,心中微有些诧异。他当年离开长安时,李贽年纪尚小,虽早已出仕,却是稚子心性,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犹记得李贽七岁时,以神童被玄宗亲封为太子正字,做詹事府图籍校正勘误之事。一日帝王见这小人儿,开起他的玩笑:正字,今天校正了几个字?

哪想这家伙语出惊人:天下字皆正。

惹得帝王哈哈大笑。旋即却又话锋一转,惟有朋字未正。①

当时正逢朝中朋党之争激烈,上下乌烟瘴气,无人敢谏言。此一语直刺帝心,而李贽也从此告别了吉祥物的身份,成为真正简在帝心的人。

岁月催人老,谁能想到那年天资卓绝的赵国公而今被区区一介五品小官吏当众折辱,竟碍着招远侯的身份,可以做出这份丝毫不介怀的模样呢?

望着赵国公眼底一丝难抑的阴霾,陆甫心中冷笑。

陆甫未开口,阿梨并不敢起身。李贽蹙着一双眉,竟当着旁人的面,俯身将女子打横抱入怀中,扬长而去。因为惊惧和惶恐,阿梨攥紧他胸前的衣襟,一颗心砰砰直跳。他不怕被赵国公砍了头吗?

她从他怀中挣着探出头,回首望了一眼廊檐下的赵国公。那人的眉眼被灯火投下的暗影遮掩,看得并不分明。可一张嘴角峻刻地拉了下来,显然忍着怒意,并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李贽将她的头压进怀中,不许她心有旁骛。惹得场中将士们哨声四起,哄叫连连。

待出了郡守府的大门,阿梨一颗心从仓惶茫然中渐渐平静下来,挣着下了地,有些气恼地推开他:你发的什么疯?

李贽抬袖将她面上厚厚的妆一一擦去,眉眼凝重,正色道:你从前那样就很好,何必走上那样一条歧途。可知将来年老色衰,要因年少时的懵懂无知吃多少苦?

阿梨抿唇不语。时至今日,她欠下陆郡守太多的人情,入府之时,陆甫即叫她签下了身契。若陆大人不放手,她早已没有回头路。更何况,以他的出身,如何能娶她这样微贱的女子。

见她乖觉,李贽十分满意。月色下,他负手在身后,眉眼间带了笑,温润之中带着自负的风流不羁。

阿梨最喜他的眼睛,漆黑明亮,里头总有拧不折压不弯的勃勃生机,一笑起来,如春风十里。未曾经历过人间沧桑的王孙公子,纵情肆意,悠游人间,难见一丝愁绪。

这是她无论如何都学不会,也不可能拥有的。她背靠着巷子里古旧的砖墙,仰望着对面的李贽,冲他抿嘴露出一个浅笑,而后抬手去抚他疏朗的眉宇。

李贽未伸手推开,反而绷直了肩背,望着月色下那白梨花一般的面颊上殷红的嘴唇,俯首吻了上去。

她的唇软软的,许是休歇时吃过蜜桔,带着一丝桔子的清香和酸甜。他笑着去撬开她的齿关,满心里都是愉悦的甜蜜。

你会娶我吗?他亲过她耳廓时,阿梨终究忍不住玩笑着问他。

李贽一怔,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却搂着她的腿抱在腰间,俯首在她耳畔低语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心中并没有更失望。惟愿往后余生,想起年少时最初的裙下之臣,不是令她绝望挣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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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出自唐名相刘宴

女主的成长是一步步的,男主的陷入也是一步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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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高徒

李贽俯首望着阿梨,见她湿漉漉的桃花眼里攒着两分决绝的勇气,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温柔的缱绻,将不时挣扎的踯躅退缩都敛藏得不动声色,莞尔笑着将脸埋在她纤长的颈项间。

他的过去,事无不可对人言,璀璨而坦荡。可往后,沾染了她这样的女子,那如圭如璋的君子便如白璧染瑕,添一桩不可对人言的避讳。

他将神色藏得很好,可阿梨还是敏锐地察觉到那一丝犹豫和顾忌。心中那点傻气的决绝顷刻间便瓦解到尘泥里。

你是要将我养做外室么?阿梨素白的手臂绕过他颈后,侧首轻轻衔住他温润的耳廓,嘴角的笑意有一丝苦涩,我知你并不是什么放纵恣睢的纨绔,做出那样的事,将来难免被旁人戳脊梁骨。

李贽放松的姿态倏尔一僵,可阿梨旋即在他耳畔轻声笑道:傻子,我这样的人,又何需你负责。

她话语中有自甘轻贱的调笑,为了宽他的心,甚至故作老练地舔舐过他的耳垂。见他耳朵因此倏地红到耳根里,不由咬着袖子,促狭地吃吃笑起来。

可这话却似蜂针,猝不及防戳进李贽的心窝里。

他抬起头来,蹙紧一双眉,敛眸望着面前娇媚婉转的女子,紧抿着唇角,眸色霎时有些暗沉:不需我负责,是给我白|睡么?

阿梨心头一痛,眼角立时有些红了,月色下长长的眼睫垂下来,暗影遮掩了那双清澈眼眸中的哀色。

却依旧很是无所谓地道:男女之间的情|爱不过如此,再炙|烈的情意也终有一日会褪色。你今日若为我做下蠢事,将来有一天回首往事,难免后悔竟与我这样的女子有了牵扯,为一时的冲|动,赔进自己的前程和声誉。

你既看中我这副贱躯,那事……想也并非是什么大事……

她说得含混隐晦,李贽却听明白了。他倒不知要说她良善还是愚蠢,旁的女子珍之重之,堪比性命的贞洁之事,在她眼里却是可随意相许的,仿佛不过是往菜市买米沽酒一般,轻忽得不值一提。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她下颌,一向明亮的丹凤眼中风雨欲来,蕴起一片深沉的震怒之色,而后抛下一句锥心刻骨的怒斥:果然是陆大人调|教出来的高徒!

陆甫千挑万选,择出一个出身微贱却色艺俱佳的韦梨。她吃尽了受人欺凌的苦,一心要上进,性子好拿捏,豁得出又放得下,想来床榻间能极尽谄媚之事,惯会取悦那些权|色|交易的男人。

李贽不意两月未见,心中那个纯挚却又良善的阿梨已变做这副陌生的模样。她褪去了曾经的拙稚和青涩,俨然懂得了风情与妩媚,一颗心却深陷于泥淖中,再不复往日清明澄澈。

李大人自以为与众不同,殊不知在阿梨眼中,与那些人又有何分别。阿梨推开李贽,笑意戏谑又讽刺,做您的外室,与做郡守府的舞姬,于我来说又有何分别?

李贽噎了噎,喉结滚动,咽下了那些劝说之言。方才的一腔欢喜,转瞬却显得那样狼狈又卑劣。他无法娶她,原该隔得远远旁观,任她喜乐也好,悲伤也罢,左右与他不相干,却偏偏无法忍受她踏上那样一条没有归路的歧途,继而心生煎熬。

眼见阿梨转身,纤细的身影决绝离去,李贽猝然攥紧她的手臂:你欠下陆甫多少钱?我帮你还他。

阿梨默然摇了摇头,仰望一眼头顶的明月,抿嘴笑道:我总不能仰仗你一辈子。

某一个瞬间,她甚至想顺从他,就那样做他无名无分的外室,至少远远好过郡守府卖艺卖笑的姬妾。

可将来他总要回长安,总不可能带着她这样讳莫如深的人。他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想必家教甚严,而李贽虽偶有洒然不羁的时候,看上去却并不像是会忤逆家中父母的人。

与其倾尽所有之后被伤得透彻心扉,爱恨痴缠之后相看两厌,倒不如趁早断绝情|爱,做没有瓜葛的陌路人。

至于她自己,反正是一眼看得到头的结局,又何必将他扯进来,玷|污她心头曾经的一片天边月,令这世间再多一个失意的人。

阿梨推门进去时,陈嬷嬷竟然领着一群仆妇守在门边,见了她,笑容有几分难以言喻地轻贱。

还算阿梨姑娘心里有谱,晓得自己的身份。那李司户自己尚且被贬到临州这地方来,你跟了他,又有什么好前程。他呀,京里不晓得有多少相好的等着呢!

陆大人好容易压下宋教谕跟朱家的龃龉,又亲自过问你兄弟的事,可不为讨好他一个不着调的司户。

……

次日,阿梨去了一趟府衙后头那条背僻的小巷。韦兴从朱家出来后,辗转搬到了这里。

这巷子因在衙门后头,治安向来好,打扫得也干净,熙熙攘攘住了不少户人家。

阿梨进巷子时,恰逢一个卖藤椅的老丈拖了满满一大板车藤椅在前头,一路吆喝着叫卖,将整条巷子堵了大半,只余一条不足二尺的过道。

因他走得实在太慢,阿梨便侧身从那板车缝隙的过道里钻过去。正行至中间,那老丈停下车,爬到高处取藤椅给前头一个妇人瞧,哪知这一下松了绳索未绑紧,满车堆叠如山的藤椅散开来。

阿梨正在逼仄的过道中,眼睁睁看着如山的藤椅倒下来,打在旁边低矮的院墙上,砸下一片青砖。

她被困在里头,心中刹那惊骇,慌乱中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挡住头,可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落到身上。

一个玄黑的身影恰从她身后经过,那片藤椅倒落时便紧走了两步,将她笼在了高大的身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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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良缘

落下的青砖砸在那人坚实的手臂上,顺着墙根掉落,在青条石的巷道上砸出凌乱的浅白印迹和一片尘灰。

想必痛极了,可他却沉默着,吭都没吭一声。

阿梨躲在他温热的胸膛底下,微蜷着腰,看不到身后的人,心头却暖暖的,有种被人呵护珍藏的错觉。

李贽曾说在府衙后头有间小宅子,他也住这条巷子么?头顶庇护着她的人是他么?

等那老丈手忙脚乱拉紧了绳索,重新将车上的藤椅都绑好,狭窄的过道重新露出了空隙,身后的男子将阿梨笼在胳膊底下,护着她从空隙中钻了出去。

因为无端被砸掉了一片墙头,里头的住户跑出来与那老丈理论,索要赔偿。而两边看热闹的、被堵住了道儿没法通行的,全都挤在一处。

你身上怎么样?若受了伤,趁着人没走,也好找那老丈赔的。从那板车后头钻出来,阿梨回头一望,心头不免有些失落。

那人并不是李贽,比他略矮,身材瞧着魁梧些,神色颇为冷峻,肤色黝黑,行走间有股不容人忽略的利落凛冽,瞧着隐隐有股悍勇之气。

一瞬的失望之后,阿梨脸上却露出更诚挚些的笑意来,真心谢他相护。

李贽对她生过几分情愫,能出手护她并不稀奇。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却奋不顾身护着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这份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心显然更为难得。

那男子陡然望见阿梨斗笠下一张骨相匀亭精致的脸,也有些意外,旋即波澜不惊地瞥一眼人群中的争端,兴致寥寥地转过了身:手艺人不容易,他走街串巷一整日也卖不出几把椅子,我皮糙肉厚的,并无甚么大碍。

这人瞧着有些凶悍,内里却并非是个怙恶不悛的人,反而有些不相称的怜贫惜弱之心,阿梨抿嘴一笑,再次屈膝向他谢过。

她也不知当如何向一个陌生的男人表示更多的谢意,而那人却显然并无挟恩图报之心,不待阿梨说更多,早大步往巷子深处行去。

等阿梨推开韦兴的门,望见方才在巷子里那护过她的男人,不由露出了一丝诧异,以为自己走错了。

韦兴并不知阿梨今日会来。因乔秦一路赶来,风尘仆仆,天气又热,身上都是汗,正招呼着他脱了衣裳在院子里擦洗。

门内搭着葡萄架子,架子下井台边,陌生的男子光着膀子,捧着木盆里的井水不住拍在脸颊脖颈上,半身遒劲的腱子肉迎着骄阳,任沁凉的井水从身上滑落。

阿梨略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身子,不确信地退出去再看了一眼门牌。恰韦兴取了皂荚和干净的衣裳出来,抬眼见外头有人影一闪退了出去,看着有些像阿梨,忙拄着拐,一跛一跛追了出去,唤道:阿梨!

他往日虽瘦小,但走起路来却是精神抖擞的,瞧着自也有少年人龙精虎猛的模样。阿梨望着他而今不良于行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楚。可好在陆郡守愿意看在她的面上,给他一个机会。

这是我往日服徭役时处得最好的兄弟乔秦,今日得空,专程走了很远的路来看我。他看着虽有些凶,为人却最是慷慨仗义,你莫怕他,只管将他当做兄长便是。

原来那人竟是专程来找韦兴的,阿梨点了头,忙挽了袖子,去后厨生火做饭。兄长一个人住,又不良于行,眼看近午时,家中还是冷锅冷灶的,厨房里连两样像样的菜也凑不出来。

阿梨将米饭焖在锅里,便提了竹篮往菜市,打算做几个好菜,是替兄长招待远来的好友,也是存着方才相助的感激回馈。

她手上能用的闲钱并不多,但也并非名贵的食材才做得出美味的小菜。这些日子在郡守府,她常吃的一些家常菜也并不贵重,但烧制的味道却远胜往日在朱家吃过的。阿梨留心学着,正好今日能做给韦兴和那位乔家阿兄尝尝。

路过酒铺时,阿梨咬了咬牙,特地打了一斤好酒。天气炎热,她等着柜台里的小伙计取了竹筒慢吞吞用漏斗沽酒,一阵凉风从旁边巷口穿堂而过。

阿梨站到巷口的桂树下,朝里头张望一眼,正见李贽牵了马从里头走出来。

昨日不欢而散,今日这样突如其来地不期而遇,阿梨面上有些热,忙转过脸,挺直了肩背,目不转睛盯着柜台里头懒散的小伙计,心里莫名有些焦急。

李贽早瞧见了她,却也并未同她说话,仿佛二人从不相识一般,与她擦肩而过,却连眼风也未往她身上扫一眼。

这便是阿梨曾期待的结局了。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相见不识,各自安好。可他带着一脸冷漠,平淡地从她身侧走过去时,先前的焦灼紧张和局促如被三九的寒风冻僵,心中窒闷得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可那又如何呢?长痛不如短痛,痛过几次,她也就习以为常,并不会再因他而牵动情绪,患得患失了。

来时雀跃欢快的心,因与李贽的相逢不识而添了几分黯淡惆怅。

接过小伙计递来的酒,阿梨小心翼翼将酒壶放进竹篮一角,脚步匆匆往韦兴暂住的家中赶。她进了巷子没走几步,便发现了李贽和他的马。

他人高腿长,却放任着马儿信马由缰地啃着旁边一户人家墙缝里横斜伸出的杂草,羁留在巷道中,并不着急往哪里去一般。

阿梨抬头瞥他一眼,却又旋即敛下了眸子,望着自己的脚尖,匆匆从他身边侧着身子擦过去。

因着他的视线似乎落在她身上,阿梨觉得身子有些紧绷,甚而轻微地颤抖着。可直到她的身影走出他的视线,谁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没有再挽留,而她也没有只言片语地求助,也许就这样静悄悄地结束,斩断彼此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绮念,对谁都好。

进门时,韦兴正拿着剪子,踮着脚去够头顶的葡萄,腋下的拐杖不慎砰地滑到地上。

乔秦带着一身烟火气从后厨奔出来,脸上不知何时落了两道漆黑的烟灰,那样严肃的人,因这两道滑稽的烟灰而显得有些可笑。阿梨瞧了,忍俊不禁,唇角不自觉地悄悄扬起。

她因一双桃花眼,相貌显得明艳,这一笑如芙蕖灼灼,在夏日的阳光里有些晃眼。

乔秦多看了她一眼。阿梨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阿兄脸上沾了烟灰,快去洗洗。

乔秦一愣,望着阿梨匆匆进后厨的身影,脸上难得带了一丝笑意。

韦兴扶着葡萄架,勾腰捡起掉在一旁的拐杖,眼神里终于带了些松快:出去跑马帮自然来钱快,可我最放心不下阿梨。你若娶了她,我就再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乔秦拍了拍兄弟的肩头,摇头道:她在郡守府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未必肯跟着我受苦。

韦兴急道:阿梨是怎样的人,我这个做兄长的再清楚不过。她性子单纯,又最是安分,若非为着我这腿受了累,她又如何肯去出那些风头。等将来我跟着你赚了大钱,我就出钱将她赎出来……

见韦兴有些着急,乔秦忙应承了下来。临州因多山,穷峡巅山,交通极为不便,寻常百姓日子都过得艰苦。可物产却很是丰饶,又因盐运,马帮的生意曾经十分兴盛。

但如今的生意已远不如从前,只能运些夏布、桐油等物,却仍比旁人是要好上许多的。只是道路艰险,一出门往往十天数月,甚至大半年,故而也并非什么上佳的选择。但韦兴的腿脚不便,乔秦能带着他,也是顾着兄弟间的情分。

阿梨并不知晓韦兴的这番打算。她在厨下一阵忙碌,紧锣密鼓地做出几道下酒的小菜来。

不过是盐水煮毛豆,清炒小河虾,榨菜扮豆腐,板栗炖小鸡等等家常菜,但这样短的时间,凑出满满一桌子简单却口感甚佳的时鲜,韦兴只觉得在乔秦面前并未堕了脸面。

他腿伤并未痊愈,郎中嘱咐过不能饮酒,却见阿梨打了一壶酒,闻一闻香气扑鼻,知道不是给自己准备的,这才知晓方才进巷子时,乔秦竟无意中护过阿梨一回,心中愈发觉得妹妹与乔家的兄弟乃是天赐的良缘。

因此,吃罢饭,韦兴便赶阿梨与乔秦出门:你午时做的清炒小河虾味道香极了,兄弟你陪阿梨再去集市上买些回来,晚上下酒吃。

阿梨将韦兴的被单拆下来在院子里洗,笑道:哥哥嘴馋也只得等明日再去了。市集到下午哪里还有人?

尤其河鲜,半日卖不出早死透臭了,哪里留得到此时。

我记得小时候每每去溪沟里摸鱼摸虾打牙祭。市集上没了,叫你乔哥哥陪你去小溪里摸点鱼虾回来。

话说到这里,阿梨也醒过了神。韦兴哪是馋那口小河虾,不过是找个借口让她与乔秦独处罢了。

她心中有些惶然,想起陆郡守重金培养自己的用意来,下意识里有些自卑,只觉得自己往后哪里配得上那些光风霁月的好男儿。

可韦兴已经连推带搡,将阿梨与乔秦推到了外头巷子里。

临州面江靠山,数十条溪流在此汇入大江,府城之外便有一条。溪谷中清幽,星罗棋布的大石嶙峋,水流清澈见底,时而温吞粼粼,时而撞在河谷中突兀的岩石上,卷起碎玉堆雪,发出巨大的震鸣。

李贽抱臂倚着身后数人合抱粗的老柳树,敛眸望着斜坡下遥遥的溪谷中,唇角拉成一条紧抿的直线。

他身侧,赫然便是昨日郡守府犒军宴上一脸恹恹之色的赵国公。

我曾好奇,敬宣你少年天才,不可一世,将来要何等出色的女子才配得上你。哪想到你竟瞧中这么一个人。真正可惜……

不等他奚落的话语落,远远溪谷下却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

李宴正想再嘲讽一二,身侧方才还一脸百无聊赖的男子早如离弦之箭,笔直地冲下了陡峭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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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遇险

阿梨与乔秦实则还陌生得很,却被韦兴生硬地凑到了一块。两个人出了韦兴居住的小宅子,一前一后隔得远远的,避开旁人的眼目,从巷子后头的小路下到了溪谷里。

溪水清澈,鱼虾都躲在荫凉的大石下,瞧着浅浅的水,实则比人还深。乔秦少与女子交道,性子又沉闷冷峻,到了河边,仿佛当真只是一心来捉鱼虾的,倒将阿梨晾在一旁,顾自折了竹竿,用蒲苇编网兜。

阿梨提着裙摆,离着他不远不近,坐在了溪畔的大石上,望着眼前的男子,心头莫名有些……心虚。

乔秦瞧着十分踏实,沉稳镇定,性子冷了些,但想必待旁的女子也是如此。这样的男子闷了些,却不会四处沾花惹草,是个心志坚定又堪托付的人。

可陆甫对她寄予厚望,又在她身上花费了那么多心力,而今她不过稍有回馈,陆大人岂肯轻易放她回家嫁人?

毕竟,得罪了陆大人,要毁掉她这样没有根基的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想起她家中当年那场灭顶的变故,阿梨轻叹了一声。

年纪轻轻就唉声叹气,是在郡守府的日子过得不如意?乔秦侧目望来,指尖柔韧如丝的蒲苇渐渐编成细密的网,如他的人一般心思缜密。

阿梨摇了摇头,嘴角噙着客气的浅笑,和缓地否认道:只是想起曾经的一些旧事。

我听闻你在采选中大放异彩,之后成了陆郡守的得意门生,昨日还在赵国公那样显赫的人面前表演。临州城中如你这般出众的女子,屈指可数。

这话令阿梨一怔,若陆甫并未包藏别的心思,只将她当做寻常的舞姬,那她自然也是当得这样的夸赞的。可事实远比乔秦所说的复杂许多。

起初,能拔得头筹,阿梨心中甚至是激动到想要落泪的。她一无所有,可是她并不比旁人差,姑母踩着她,见不得她出头,可她终究冲破那桎梏,堂堂正正地赢过了所有的闺秀。

可李贽提点她,陆甫如此大费周章将她择选出来,或是为着选美送给旁人做妾,给她心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起初她将信将疑,并不愿意相信。陆郡守的表现也十分正派,待她十分看重,就好似她是他的养女一般。

可就在她渐渐打消戒心的时候,陆大人给她添了一门课业,授课的并非是才艺出众的名师,而是青楼里的名妓……阿梨旁的课都学得很好,独独这一门,因为放不开,进展滞缓。

因为她的抗拒,后来那课便不了了之,陆甫并未逼迫她。可那时她心中就已知晓,李贽当初所说并非虚妄,甚而实际情形比他猜测的还要糟糕。她而今还安然无恙,不过是因为陆郡守还未等到合适的人。

阿梨咬了咬唇,有心想与乔秦道出实话,却又忌讳交浅言深,因而不过淡淡道:郡守府的日子,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哪里又岂止是那些光鲜呢?

乔秦似乎听不懂她的暗示,点了点头,瞥一眼她脚踝上跳舞留下来的青紫淤痕:练舞不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又问道:陆郡守是个怎样的人?

阿梨眉眼间那点轻松沉寂了下去,陆大人是个慈蔼的人。

见乔秦冷峻的嘴角翘起,似乎对她在郡守府的日子极感兴趣,阿梨心中一横,鼓足勇气对他道出了实话。她这样的身份,对旁的人可以含糊其辞,可乔秦是韦兴的好兄弟,又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阿梨不愿昧着良心再欺瞒他。

可郡守府又怎会养闲人?他如今器重我,不过是因为我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阿兄对此一无所知,竟还帮我安排婚事,害你白白跑一趟,实在是对不起。

乔秦诧异地抬头望着眼前看上去柔柔怯怯的女子,那匀亭精致又明艳的面颊上没什么愤世妒俗的神气,语气一如先前轻柔和缓,好似一头濒死的幼鹿,驯服又安然地等待着注定的命运。

他拧紧一双浓眉,斟酌道:那陆大人所需,是否是阿梨姑娘所愿?

有些事,实则是周瑜打黄盖,你情我愿。这世间本就人各有志,陆甫想借豢养的美人铺就青云路,而焉知美人又不是想借陆甫的势,攀上更高的枝。毕竟权势如青云,多少人为之醉生梦死。

阿梨敛下长睫,面上有一瞬的茫然。她当初撞进陆甫的轿子里,实则为情势所逼。但要说攀龙附凤之心,实则也并不那么强烈。只是她曾一心恋慕着李贽,而李贽并看不上她。故而生出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自暴自弃。

除了他,这世间别的哪一个男人,于她来说又有什么两样?她并没有能力逃脱陆甫的掌控,因此也就心灰意懒地随波逐流罢了。

见阿梨不答,乔秦蹲身将手中新织的鱼篓置在大石下的溪流中,讽笑道:我竟不知在阿梨姑娘眼里,陆郡守竟是个慈蔼的人。

知道你阿爹是怎么死的吗?

阿梨永远也忘不了这个静谧的夏末午后。初见的乔秦站在她身侧的大石上,俯首望来的目光里有一丝悲悯的神气。

韦长生因反抗榷盐令,下了临州府的大狱。其妻秦氏带着家中最值钱的财物,妄图买他一条生路,可最终不过是人财两空,被人白白霸占了。他抬手倚着身侧大石,揉了揉阿梨柔顺的发丝,当初的榷盐令正出自这位慈蔼的郡守陆甫。

陆甫害死了那么多人,而今还能好好在临州做一方父母官。阿梨,你还甘心做他的垫脚石,用自己的身体去铺他的青云路?

阿梨抱着膝,仰头望着面前高大魁梧的男子,但逆着光,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孔。许是溪谷中凉寒,风吹在身上冷浸浸的。她嗫嚅着嘴唇,却哑着喉咙说不出话来,眼泪顺着洁白的面颊滑下,一双桃花眼染了薄红,瞧着灵动而脆弱,带着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风致。

阿梨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打死在牢狱中的。却并不知道那害死他的榷盐令正出自这位陆郡守。

你要我做什么?阿梨用袖子擦去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痕,心中明白乔秦这一趟,似乎并不为韦兴而来。

……

二人商议已定,乔秦挽了裤腿,下水去收先前放下的草笼。阿梨心中有些不适意,攀着河谷中的大石爬到高处,冲着远处的大江,用尽全部的力气,大喊了一声。

心中窒闷的浊气旋即被吞没进嘈杂的溪流震鸣之中,她心中微微畅快了一两分。底下乔秦却突然仰头冲她高喊道:阿梨,山洪来了,快跑!

阿梨转身,见溪谷尽处激流卷着断树翻涌而下,在狭窄的河道中若滚沸的黄汤。因为溪谷中水声喧腾,是以事先极难察觉。直到乔秦发现清澈的水流突然变得有一丝昏黄,蘧然抬头,山洪眨眼已至近前。

他高喊一声,迅速从水中扑腾着奔上溪岸,沿着陡峭的山谷斜坡朝上攀去。等他爬至安全地带,回头去望阿梨,却见她仍被困在那大石上。

因为瞬间涨了水,底下原先可以落脚的小石头尽数被激烈的流水吞没。而水流撞击在乱石堆中,溅起数丈高的水花,濡湿了阿梨的裙摆。

她蹲在大石上,想要往下跳,可脚下愈发汹涌的怒波,震慑得人耳鸣眩晕。若稍有差池,落进激流之中,等着她的必将是粉身碎骨。

阿梨!跳!往下跳!乔秦想冲回去,可转眼已淹至他脚下的洪流阻碍了他的脚步。

正踯躅间,身侧一个迅疾如箭的影子已奔了下去,纵身跃过汹涌的激流,稳稳落在一块只剩脸盆大小的石头上,冲阿梨张开了双臂。

他今日两回遇着她,却一直横眉冷对,冷淡极了。可当她被困在激流汹涌的洪流中,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时,奋不顾身挺身而出的人,却还是那个向来桀骜不驯,洒然不羁的李贽。

第32章 天堑

阿梨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冲李贽扑过去。脚下刚离了那块大石,她心中已自有不祥的预感。

因怕将李贽撞进水中,她收着些力道,此时虽未落地,却已感觉到这一下,似乎差了半尺的样子。

滚滚的浊流自她脚下奔涌,阿梨望一眼,心中瑟然,可那畏惧尚且抵达心底,臂上一紧,李贽已眼明手快,提起她的胳膊,旋身将她往溪岸边一抛。

岸边生了茂密的野草,紫黑的茎杆,巴掌大的叶片,比人还高,折断之后渗出粘稠的汁液来,发出难闻的臭味。阿梨滚落进那野草丛中,衣衫难免沾染那野草的汁液,但人却避开坚硬的碎石,安然无恙。

她顾不得衣衫被脏污,薅着那野草爬起来,朝溪流中的李贽伸出手。

可李贽脚下早看不见那石头,浑浊的水已浸没至他小腿,而低洼处早被洪流掩盖,平日温驯狭窄的河道已变得汹涌而宽阔。

下来时仗着从高处纵身一跃而下,但回去时已没有借力的地方,他身侧已到处是湍急的乱流。

人在激烈的乱流中根本站不住,而水中尚且夹杂着许多破败的杂物,被裹挟着横冲直撞,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汹汹。饶是李贽,亦觉得此时境况棘手,稍有不慎,这一回剿匪不成,倒要出师未捷,先交待在这条名不见经传的溪流中。

阿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环顾四周,最细的树也有水桶粗细,只远远的山腰上有一丛竹子,但想必李贽等不到她折了竹竿回来。

慌乱下,她病急乱投医,跪在潮湿的泥地中,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去拔脚边的野草。腥臭的草液沾了她满手,可用尽力气将那草茎连根拔出时,她不慎滚倒,轻轻一压,脆弱的草茎已经发出沉闷地折断声,耷拉成几截。

阿梨心中有些绝望,这样脆弱易折的东西自然顶不得大用。可她不能眼看着李贽就那样被卷入洪流之中。先前她怕极了汹涌的浊流,可这一瞬,那些惧怕都不见了。

她想,她这样的贱命一条,又哪里值得他这样豁出性命来救。生而不能同李贽在一起,若能死在一起,也算遂了她心底卑微的念想。

她镇定下来,将裙摆系在腰间,试探着猫下腰,重新一脚踩进了湍急的水流中。

乔秦早往半山腰上的竹丛飞奔而去,回首见阿梨颤巍巍扶着岸边的石头下了河,骇得一声大吼:阿梨!

可阿梨没有理会,一步步慢慢往水深处蹚去。李贽望着她朝自己走来,面沉如水,唇角向下拉成不悦的弧度,心中气怒已极。这世间怎有她这样蠢的人?

可他没气多久,阿梨脚下一空,被汹涌的浊流撂倒,眼见她的身子飘起来,李贽再度纵身扑了过去,堪堪够到她衣角,二人旋即被卷入旋涡之中,眨眼间消失在水面上。

乔秦粗|喘|着靠在身边的大树上,郁闷地踹了地上嶙峋的树根一脚,而后折身,沿着溪谷匆匆忙忙往下游去。

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涌满了厚重的乌云,却没有一丝风。不多时,密集的雨点砸下,将整片天地都笼罩在茫茫的暴雨之中。

阿梨以为自己会死在乱石滩中。她自然知道洪水之势不可挡,被那样激烈的水流拍到岩石上,人会骤然撞晕过去,折断脆弱的骨头,而后溺死在河谷里。

可一具强劲有力的躯体随即裹覆在她背后,也不知他如何操纵着随手抓到的一截树干,竟完美地从那段凶险无比的乱石滩中挣出了一线生机。

望着急速退去的两岸丛林,阿梨眼角沁出泪来,抬手覆住李贽紧箍在她身前的大手。

乱石滩外因是大江,沉积着大片的河沙,水流虽仍旧湍急,但却并不似溪谷中那样凶险。二人无依无着地沉浮在江流中,但却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漫天的暴雨砸下来,午时燥热的空气骤然转凉,河水冷得令阿梨素来殷红的唇有些发白。李贽搂着她的腰,将她往怀中紧了紧,怨道:傻子,你不下来,我总能脱身。你不知轻重撞下来,现在正成了我的累赘。

那段树干并不粗壮,水流又湍急,天色却很快黑透了,他一个壮年的男子尚且觉得艰险,她虽并不是荏弱的千金闺秀,到底难吃这份苦头。

阿梨没有辩驳,只轻轻摩挲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肯松手。他哪里知道看着他被困在溪流中,生死一线,她心中比独自处在乱流中更仓惶?

顺流漂下不多久,李贽不断调整着方向,终于拐进水势平稳的浅湾处。阿梨拨开水面上浮满的枯枝,二人缓慢地靠近岸边。

岸边不远有一道十余丈高的悬崖,底下有一道两人深,两臂宽的天然缝隙,绵延数里。因此处能避风雨,有农户将柴草寄放在这岩缝中,偶尔也有牧童到此处放牧。

因此时正下着大雨,阿梨扶着李贽,深一脚浅一脚爬上悬崖底下。两个人精疲力竭,只得避在此处,等风雨停歇。

河边风大,阿梨身上湿透了,脸色有几分苍白。李贽摸出火折子,里头竟淅淅沥沥流出水来,只得又往雨中,勉强找了两块能充做打火石的鹅卵石。

天色黑沉得有些吓人。阿梨在地上铺了干草,蜷缩在李贽脚边。那打火石总也打不着,一遍一遍的锉磨声中,李贽渐渐失了耐心,终于狠狠将手中鹅卵石照着石壁上一甩。

那鹅卵石弹落在地上,滴溜溜转动着。天地间嘈杂一片,阿梨心中却静了静,那些温软到无处安放的柔情悄然沉寂下来。

他只要活着,就是公侯府第金尊玉贵的公子,而她只是郡守府身份暗昧的一介舞姬。生死艰难,可有的天堑比生死更难跨越。

阿梨起身捡起那对鹅卵石,悄默声地一下一下敲起来。手腕发酸时,一点火星落在干燥的柴草上,终于冒出一丝烟火气。她小心翼翼将火星吹亮,渐渐燎出一丝可见的火焰,轻轻放了松软易燃的干苔藓上去。

李贽脱了衣裳在火堆边烤,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与你一同在溪谷中的男子是谁?

火光为他清隽的眉眼添了层暖黄的温意,可阿梨看得清,他眼神中那些讳莫如深的黯然和刻意保持的冷淡疏离。

是我阿兄为我相看的男子,等往后从郡守府赎了身,我便要嫁给他。

乔秦是以这个借口接近的阿梨,阿梨也分明知道他的来意,却并没有对李贽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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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维护

李贽沉默一瞬,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她正值韶年,一天未出嫁,家中亲人自然需操持张罗。正如他一样。

他是个什么来历?他的声音很冷静,喜怒难辨。

阿梨抱着膝,坐得离着他三尺远,抬眸望着他波澜不惊的眉眼,抿了抿唇:他是阿兄服徭役时结识的好兄弟。

李贽眉尖一蹙,侧目看来:你阿兄这么跟你讲的?那为何韦兴伤了腿,在驿站住那么久,不见此人来探望?

阿梨一愣。当时她虽每日伺候韦兴汤药,但也需不时出去采药抓药。来探望过韦兴的人并不多,却也从未曾听韦兴提过乔秦这号人。

我都不知他是否探望过我阿兄,你怎知他没去过?阿梨颇不以为然,那时两河驿修驿道,李贽忙得成日见不着人。他自己尚且只遣人探望过韦兴,凭什么空口白牙去诋毁乔秦呢?

李贽唇角微弯,伸展了双臂抱在脑后,靠在岩壁上,摆出一个舒展的姿势:那时我颇疑心你是谁家派来的奸细,偷偷关注了你和韦兴一些日子。

阿梨怔然,心跳忽而骤停,又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一时不敢呼吸,生恐被他察觉了任何端倪。她手中折着一段柔韧的桑枝,原要放进火堆中,一松手,弯折的桑枝弹了回来,抽在她手背上,疼得有些醒神。

你阿兄必然骗了你。两河驿三千多名民役,并无此人。李贽的语气十分笃定,阿梨只觉细密的汗如针扎一般,渐渐从她背上冒出来。

静了一刻,她又将手上的桑枝重新挽好,放在火堆中,替韦兴开脱道:我阿兄服过两回徭役,去年修水堰,曾在堰上挑土。

李贽悻悻住了嘴。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军营中数万人的名录点下来,名字与相貌都能记得不差。

阿梨一开口说乔秦是韦兴服役时结识的兄弟,他立即就疑心此人的来历。但去年他尚未到临州,而韦兴确曾服役过两次。虽一时难辨真伪,但心头那丝隐秘的兴奋骤然便冷却下来。

虽明知或者问不出什么,他尤不死心,仍追问道:他如今做什么营生?

李贽因着她的关系,对乔秦的事情盘问不舍,阿梨有心回避,只不耐道:他做什么营生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李大人就这么迫不及待来审我。

她急于维护新欢的态度终于触了李贽的逆鳞,心里头恨得直咬牙,面上却温煦地笑了笑,冲阿梨招手道:你过来。

那话出口,阿梨也有些后悔。她往后嫁什么样的人,与李贽自然不相干。但李贽为着她,竟肯舍身忘死两回,他而今关怀她,想要替她把把关,她却这样不识好歹,拿话堵他的嘴,委实有些不应该。

干嘛。阿梨心虚地抬眸瞥他一回。因为正烤着衣裳,他打着赤膊,她每每望他,并不敢往他下巴底下瞧,只隐约觉得火光中,他的身形并不清瘦,瞧着不似文弱的模样。

你又不是没看过,如何还这般害羞?她耳尖一点羞涩的薄红取悦到他,李贽揶揄嗤笑,指了指自己肩头:我总觉得背上似有伤口,你过来帮我看看。

阿梨心中一惊,也顾不得再与他顶嘴置气,忙膝行两步,靠近他身后。他肩背宽阔,到腰线又收得紧窄,是很有些强健的体魄,只是肤色如玉,好似女子一般莹润生晖。

阿梨仔细查看过一回,皱眉道:许是在乱石上撞到了哪里,但并没有外伤……

为了确认仔细,她将他肩头扳过来朝着火堆,凑在他背后一寸寸验看,温热的鼻息撩拨在他背后,一阵劲风刮过,李贽身上竟起了一层细密的栗意。

李贽长久并未回话,等阿梨起身要走开时,他却突然动了手,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反手将她半压在膝头,拇指轻轻滑过她细腻纤长的颈项:就这么迫不及待在我面前维护旁的男子?

阿梨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哪里是背上有伤,不过是找个借口叫自己送到他身边,好叫他作弄。他在她面前绷了半天,装得深沉又疏离,内里还是那个恶劣的坏小子。

阿梨心中又好气又好笑,重重拍开他的手,挣着坐起身,无奈叹道:我与李大人有缘无分,自然该舍下那些痴心妄想,再纠缠也不过徒增烦恼。

李贽眼中细碎的笑意渐渐凝固。她从前每进一步,他每每便要退避三舍,生怕叫她生出误会来。可而今她似乎生了别的心思,他却又心中很不是滋味。

你当真这样想?他松开箍在她腰间的手掌,见她并无什么留恋地起身,心中仍将信将疑。

阿梨没理他。她有些明白他心头那些别扭。她从前因着韦氏话语中那些厌弃,心中自轻自贱,十分自卑,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走到哪里都遭人嫌弃,做什么都带着讨好和过度的知趣,卑微得可有可无。

可而今她渐渐有些明白,除了身份微贱些,有些方面,她似乎无往不利。

她心中看不上阿昌,可阿昌一见着她便有些痴模样;她起初接近宋教谕,也并未存着故意诱惑的心思,可她只是对宋宪腼腆地笑了笑,宋宪看她的眼神便显得格外的温柔,教她时也极为上心;

采选中,她虽觉得自己的表演并非尽善尽美,但许多评审却属意她;就连陆大人待她,偶然也会露出熟悉的令她心中略有反感的眼神。

乔秦虽对她存着利用的心思,但显然也对她颇有好感;而向来桀骜不驯的李贽,一直推拒着她,做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可沾染的模样,却在她遇险的那一刻,疯了一般奋不顾身,所有的理智和冷静都荡然无存。

而今,她稍稍表露出对李贽不甚在意的模样,果然刺得他患得患失。事实与她对自己的认知,似乎出了很大的偏差。

可对阿梨来说,李贽是这世间最为特别的存在。是她懵懂情窦初开时最初仰慕的人,又数次对她有深恩。

乔秦接近她别有目的,往后在她面前的路,不再单纯是做为郡守府豢养的舞姬去取悦陆大人的贵客,或许更是一条万劫不复的荆棘深渊。

她爱慕李贽,所以不能任由他因这份不相称的情愫而泥足深陷,毁掉他的前程。

李大人曾在长安定过亲么?阿梨搜肠刮肚,选了这么一个足以令那些爱意冷却的话题。

李贽嘴角却挽起笑来,挪了挪身子,大喇喇将头枕在她伸直的腿上:世间能入我爹娘眼中的女子堪比凤毛麟角,且还有得挑。

长安城的贵女尚且难入他父母的眼,更遑论她这样出身的人。阿梨垂手抚过他鬓角,细看他无可挑剔的眉眼。他的鼻梁生得高而直,唇线薄而性|感,诱|人采撷。

那你还这样与我不清不楚。手指划过他脸颊时,阿梨促狭地轻轻拍了下去。

李贽捉了她的手凑近唇边,阖着眼睛叹道:我实则是个兴之所至,便只想放歌纵酒的人。这些年为虚名所累,生生屈志去做一个四平八稳的君子。若还要为规矩名声,将喜爱的女人拱手让人,一想便只觉这人生苦累,也忒没滋没味。

阿梨有些听不明白他这话。在旁人口中,招远侯的独子素来没有好声名,哪是什么四平八稳的君子。许是他被流放到此地,拘束了天性,着意表现,而今因她却要故态复萌了。

阿梨,我若被逐出宗族,落魄潦倒,你可愿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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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计策

阿梨抿嘴笑着,半晌摇了摇头:若你昨日说出这话,我自然义无反顾。但眼下我与乔家哥哥已经相看过……

李贽懒散的背脊一紧,又似松了一口气:你也当真是只小白眼狼。我与你是什么交情?竟抵不过他。

阿梨自然看出他那点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眼中蘧然生了点无奈的热意。好男儿志在千里,父母与前程,自然远胜对一个女子一时的爱意。若他当真为她这样的女子昏了头,舍下了所有,只恐旁人要耻笑他,往后回想起来,自然也要愧悔莫及。

柴火噼啪炸开一点火星,照亮崖底窄小的空间,却被无尽的黑暗所吞噬。

李贽的衣裳尚未烤干,河边无数火把溯流而下。不多时,崖底晃动的火光引来搜寻之人。几名穿蓑衣戴斗笠的武士奔至悬崖底下,望见李贽,俱单膝跪在暴雨如注的草地里。

隔着雨幕,阿梨看不清那些人的神色,只觉得那些孔武的将士低垂的头颅显得肃穆而恭谨。

她抬起头,远远望见河边短岗上立着一匹遒健的骏马,马背上的身影笼在玄色的披风底下。风疾雨骤,可那人岿然不动,好似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只冷冷朝着她与李贽所在的方向。

一个武卫躬身走到崖底,将身上的蓑衣和斗笠摘下,毕恭毕敬替李贽穿上雨具。他就那样受之无愧地穿上了,似乎浑然未察觉旁人给了他自己的雨具,势必只能顶着恶劣的天气,奔波在风雨里。

李贽瞥阿梨一眼,那武卫明白过来,招了外头另一个同伴进来,抬手去解开腰间的蓑衣。

阿梨忙摆了手:不必如此麻烦。这雨下不久,我躲一阵再自己回去。

二人并未漂出多远,这里离府城约莫只十里的样子。阿梨从前随着铺子里的师傅出来送酱,隐约记得到过这里。那时两人挑着担子,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

于旁的闺阁千金来说,走这样远的路独自回城是艰苦跋涉。可她哪是什么金贵的人,早习惯了苦累的日子。更何况,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李贽身边的人虽管不得他,但又哪里有人当真看得起她这样的女子。

李贽蹙紧眉头,见不得阿梨这样生分的样子。却蓦然见她眼神突然一亮,雀跃着朝雨幕中冲了出去。

乔秦远远缀在搜寻李贽的部伍之后,见人群往山崖下这边围过来,也一路跟了上来。他单枪匹马,根本来不及准备雨具,浑身早被雨水淋得透透的。雨势实在太大,路过一丛芭蕉树下时,他砍了一尾蕉叶,扛在头顶上遮雨,聊胜于无。

阿梨隔得很远,一眼认出他来,也未同李贽道别,就往他的蕉叶底下钻去。

两个人相视笑着,一人执着那蕉叶一头,阿梨只远远向李贽屈膝一礼,而后便随着乔秦,沿着河边的小道,一步三滑地远去。

李贽站在崖底下,心中如被掏了个漏风的大洞,望着心中纯挚善良的小姑娘就那样无牵无挂地离他而去。那一瞬,他攥紧了拳头,想要追上去,质问她有没有良心。

可目光越过那风雨飘摇的蕉叶,扫过远处短岗上冷峻的一人一马,到底忍下那一分冲动的昏聩,面无表情地跨上骁悍的骏马,由着从属牵着马儿,小心翼翼行走在风雨中复杂艰深的羊肠山道上。

××

阿梨回郡守府之后到底病了一场。

她才刚立了大功,陆甫散值之后竟特意绕道来探望她。若在从前,阿梨必要感恩戴德,受宠若惊。可自从知道父亲韦长生竟是因这位陆郡守而亡,此时看着陆甫一副温谦君子的模样,难免觉得道貌岸然,心中生凉。

但她不敢露出丝毫端倪,见了陆甫,仍是拖着病体,从床榻上下来,虚软无力地给他行礼问安。

美人病靥娇弱,面上因为发热,染着一丝不正常的胭脂红,行止间有一段弱柳扶风的袅娜。

陆甫满意地看着阿梨挑不出丝毫毛病来的规矩和礼仪,捻须道:可吃过药了?眼下感觉如何?可有好转?

待阿梨一一答了,他话风一转,在窗前梳背椅上坐了,沉吟着问道:昨日你与李司户是怎么回事?

阿梨心中一紧,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

昨日傍晚,神策军竟出动大批兵马。本官先以为是有匪类出没府城,露了马脚,引得神策军前去剿匪。但事后却并不见有所收获……反而见李司户被将士们簇拥着进了城。

陆甫区区一介地方官员,自然无权过问神策军的动向。但他存着自己的许多小心思,派出眼线刺探神策军及赵国公的去向,这也在意料之中。

阿梨只作懵懂,摇了摇头,避重就轻道:我昨日午后遇见过他……他那样高的家世,我自知高攀不起,只能回避。

陆甫淡声道:是么?瞧着神色有些不虞。

阿梨不知他是否见过李贽下水救她。她是郡守府豢养的姬妾,想必陆甫自然不愿见她与下属纠葛太深,因此只忐忑着蹲身告罪道:阿梨不敢欺瞒陆大人。

陆甫唔了一声,指节敲在身侧黑漆木妆台上,眉头紧锁:本官久不在长安,倒不知赵国公何时与招远侯关系如此亲密。

阿梨对长安一无所知,更不知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因而只默默垂着头,并不言语。

往后若李司户再犯浑,你也不必一味再推拒。他年少轻狂,正是桀骜难驯之时,必要时给他点甜头尝尝也不是甚么紧要的事。只不过……陆甫垂下目光,盯着阿梨柔顺的发顶,本官打算将芙蕖嫁给赵国公,而让你给她做陪嫁的媵ying妾,你愿不愿意?

阿梨大惊,嗫嚅着唇,睁大眼睛有些不知所措。陆大人这是何意?

而门外,一个轻俏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静:阿爹,我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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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退让

门外撞进来的年轻女子花颜俏丽,俊眉修目,顾盼间带着点盛气凌人的不悦。正是陆甫的次女陆芙蕖。

陆甫待这个女儿向来宠溺,这回却沉了脸色,低斥道:胡闹!为父自有决断,你来凑什么热闹……

不待陆甫训斥完,陆芙蕖眼睛里已经汪了两泡满满的泪,不服气道

篇幅有限,全文猜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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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wei删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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